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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雷恩那 - 凜凜佳人(上)【單】 [打印本頁]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4-17 07:08 PM     標題: 雷恩那 - 凜凜佳人(上)【單】

本帖最後由 carolinecc 於 2012-4-17 10:57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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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夏曉清出身慶陽大商家,但因是庶出,嫡母不待見她,
  兩位異母兄長待她更是苛刻,要她「伺候好」宮靜川,
  他是掌握北方鹽業的皇商,個性強勢兼難以捉摸,
  初時她認定他是骯髒又污穢之人,全然沒給他好臉色,
  豈知幾回施恩不望報讓她傾心於他,想將自己託付給他,
  然而當她不知羞恥求親後,得到的卻是他的斷然拒絕,
  原來啊,他心中一直有個女子,放不下,不能放,
  她縱使難受卻不悔,因為明白男女情事勉強不來,
  他無意於她,她可以靜靜去愛,就如花落春泥更護花,
  傾盡他想從她身上得到的一切,她願就這般靜靜戀他……

【出版日期】2012-02-06
【出版社名稱】狗屋出版社
【書系及編號】花蝶系列1504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4-17 07:25 PM

第一章

  寒食節剛過,春未老,江南堤岸風兒細細、綠柳斜斜。

  午後忽來一陣薄雨,雨滴潤著滿城春花,潤出一城煙雨,千家萬戶的屋宇瓦捨皆瞧不清了,迷迷濛蒙舒潤一片。

  夏曉清在這樣的春雨裡出了城。

  只不過,坐在自家馬車中的她實在無心欣賞沿途雨景。她心裡著急,恨不得駕車的長工大智再快一些,快些趕到城外碼頭。

  樸素無華的馬車內除她以外,尚有一名年約十八歲的婢子果兒。

  果兒學不來主子的定性,圓臉上的五官都快皺成小籠包模樣,她扯開前簾、衝著長工的寬背直催促。「大智你快些!再快些!要出事了呀!」

  大智沒答話,嘴裡卻「駕、駕!」趕馬趕得更急。

  馬車顛得有些厲害,夏曉清只得一手攀著窗沿穩住身子。她暗自調息,一張白淨玉臉倒瞧不出絲毫慌躁,如畫的眉眸仍清清淺淺,只有抓穩窗沿的五指指節緊繃著,秀荑繃出些微青色血筋。

  一近碼頭,人來人往的,馬車不得不緩下勢子。

  大智扯著韁繩、抓著馬鞭,有些不知所措地轉過頭,黑黝黝的臉龐表情無辜,對著主子憨聲且結巴道:「小、小姐……咱們馬、馬車……過不去。」

  「你守在這裡。」夏曉清交代過後,隨即輕撩裙襬跨下馬車,逕自朝岸邊船隻停泊處走去。

  「小姐等等我——小姐——小姐啊——」果兒閃過兩名搬運貨物的工人,趕緊追上主子。小心肝「咚咚、咚咚」跳得厲害,都快嘔出喉頭。

  不能怪她啊,她並非無膽,只是這城外碼頭區龍蛇混雜,聚集的全是些粗魯漢子,她家小姐雖有一身本事,但那些本事只管用在鑒賞古玩和管帳上頭,在這兒可全然施展不開,今兒個的事若擺不平,想全身而退……欸,也得靠運氣了。

  碼頭往江面延伸的十數條棧道上泊著無數中、小型載貨篷船,船工們來來往往地忙著卸貨、入貨。

  然而在最外側的棧道上,四艘插著「伍家堂」紅旗的大篷船已靠岸許久,船上的人們卻被死死困在甲板上,誰也下不了船。

  這條長長的外側棧道上堵著一層又一層的人牆,少說也有百來人,個個橫眉豎眼、來者不善,明擺著伍家船隻上的人要敢從甲板上走下來,那便是敬酒不吃吃罰酒,而眼前這等不入格的手筆竟是出自夏家爺兒們之手……夏曉清唇角略抿,即便歎氣,也只歎在心底。

  在這慶陽城內,伍家與夏家在生意場上已敵對好些年。

  兩家產業多著重在絲綢、刺繡與古玩買賣上,今年「伍家堂」佈置在一江南北和一江東西的分號已增至二十處,勝過夏家的一十九處,伍家主爺遂在府第中大宴各分堂掌櫃,亦廣發請帖相邀慶陽城內的大商家們同歡共樂,且還大費周章從京城請來「雲吉」、「少華」、「福義」、「騰祥」四大戲班同會慶陽伍府。

  伍家遣人、遣船一路將四大戲班接回慶陽,哪知船隻進了碼頭、靠了岸,卻有一群凶神惡煞霸住棧道不讓路,硬想把所有戲班堵個回頭。

  恍若未聞身後果兒焦急的喚聲,夏曉清蓮步迅捷,堅定地移向那群漢子。

  棧道不甚寬敞,又站了這麼多人,她眸光往人群中搜尋。

  幾個來圍堵「伍家堂」船隻的潑皮見一個大姑娘家身後跟來一個小姑娘,在這碼頭區格外招眼,不禁起了興,涎著臉嘿嘿笑道——

  「喲,趕來瞧熱鬧呀?站這兒、站這兒,哥哥這裡位置好、視野佳,准讓妳倆瞧得盡興!」

  「姑娘別去他那兒,還是站過來俺身邊,等會兒說不准要動刀掄棍,俺身體強壯,拳頭硬如石、胸膛比牆厚,俺幫妳擋著。」

  果兒又氣又怕,臉色微微發白,攥緊粉拳掀唇欲罵,只是她罵聲未及出口,圍住她們主僕倆的潑皮們忽地止了聲,表情變得訕訕然。

  再過一會兒,有兩、三個混混竟不自在地挪開目光、低下頭。

  又過一會兒,有幾個甚至乾脆撇開臉,兩片嘴皮掀動,暗暗罵著。

  「見鬼了!什麼玩意兒……」

  果兒有些明白了。

  沒有鬼,也不是啥玩意兒,是她家小姐凝目看人時的那種「氣魄」。

  明明是一雙沈靜帶暖的眸子,真要端起氣勢,眼神立時深幽幽、凜凜然,瞳仁兒像兩口不見底的井,能把人看穿似的。

  然後,那些曝露在那樣眸光中的人,會不自覺想去閃避……至於因何閃避?唔……大抵是自卑作祟,因不知自個兒究竟算啥玩意兒,抑或模糊意會到,自個兒還真不是個玩意兒吧……

  這一方,夏曉清立在原處環看眾人,神情一直是淡靜的,她悄悄收攏五指,指尖與指腹挲了挲微汗的手心。

  緊繃的靜默持續了會兒,直到眼角餘光瞄到那抹試圖溜走的背影,她眉心一軒,出聲便喚:「金五。」

  那人身形頓了頓,舉步又走,根本已聽見喚聲卻裝作不知。

  「站住。」夏曉清又道。

  她聲音並未高揚,僅平靜堅定地送出,那個被喚作「金五」的瘦小中年漢子雙肩陡縮,終是停住不敢再走。

  夏曉清徐步踱近,包圍她們主僕倆的幾名漢子極自然地讓出一條道來。

  約莫清楚是躲不掉了,金五倏地轉過身,還故意挺挺沒幾兩肉的胸膛替自個兒壯膽,細小眼裡閃著光,那神態像做了什麼歹事,事跡敗露了,正費勁兒想法子要撇清干系。

  金五眼瞇得更細,做作地咧出一個大笑弧。「哎呀呀,這不是夏家大小姐?您今兒個不忙事嗎?怎有空上碼頭區湊熱鬧了?」他兩手搓了搓,再皺皺酒糟鼻子,道:「是說,這地方似乎不太適合姑娘家閒逛,夏家主母夫人倘是知曉大小姐來這兒走動,您少不了得挨一頓責罵吧?」

  一知她是慶陽城夏府的小姐,圍在周遭的潑皮們無不挑眉瞠目,驚疑聲此起彼落。

  對於金五似帶要挾的話,夏曉清並不理會,僅直直望著金五,看得對方一而再、再而三地吞咽唾沫,她才掀動唇瓣,徐聲道:「把你的人全帶走,別佔著地方為難『伍家堂』。」

  金五兩眉飛挑,急辯:「誰為難『伍家堂』了?!咱……咱今兒個閒著沒事幹,出來悠轉悠轉,哪兒有熱鬧往哪兒湊,咱也是瞧熱鬧來的,堵在這裡的人跟我可沒半點干系,大小姐別胡亂編派!」

  「與你無關是嗎?」她再問。

  「當然!」金五用力撇清。

  夏曉清淡淡頷首,再次環看眾人,嘴上卻道:「既與你無關,那好,你隨我回夏府一趟,我兩位兄長似有事找你。」

  金五愣了愣,喉結上下滑動,好一會兒才費勁地擠出話來。「……那、那咱等會兒自個兒去。」

  「我有馬車,可載你一程。」

  「用不著!」話陡出,金五像也察覺自己口氣太壞、太急,再被夏曉清這麼清清冷冷一覷,臉皮不禁脹得通紅。

  他咽咽唾沫,勉強笑道:「嘿嘿……嘿嘿……咱金五低三下四的身分,哪敢上夏府小姐的馬車?小姐還是快些離開,再待著不走,真出事可不是鬧著玩的。」

  「家兄的事要緊,你一向替他們辦事,尤其是我二哥,他在外頭的那些事,不管是正經事還是吃喝玩樂的活兒,哪件不是你在發落?少了你著實不便,你還是隨我走吧。」夏曉清一瞬也不瞬地望住那張此時五官有些扭曲的瘦臉。

  這臭丫頭,說的話八成是假,卻還說得面不改色、兩眼坦坦然!

  金五想沖她發火、轟她走,心底滾過連番咒罵,卻沒敢罵出口半句。

  他杵在原地一時答不出話,幾個跟來鬧事的人見他躊躇,以為他當真要走,有人不禁高聲嚷嚷——

  「走哪兒去?是要上哪兒去啊?!金五,今兒個的事可是你挑出來的,要想走,那也得跟大伙兒把帳給結嘍!」

  此話一出,霎時間群情激憤。

  眾人圍堵的圈子驀然一縮,原是想將伍家船隻堵個回頭,現下倒把金五牢牢困在央心。

  「咱們可不管你要跟誰過不去,你給得起錢,俺就出人,說好一個人五兩銀子的,俺底下兄弟這麼多張嘴等著吃飯,你要敢賴債……哼哼,嘿嘿,就瞧你金五有沒有命活著離開這兒!」

  「老大,跟他囉嗦什麼?片了他的肉喂魚,讓他見識見識咱們的手段!」

  「對!綁了他活剮、片他的肉——」

  「小姐!小姐快過來——哇啊啊——」眾漢邊叫囂著,齊往央心擠,場面一下子混亂起來,果兒嚇得大叫,她緊挨過去,急著想將自家小姐拽出人群。

  此時腳底下的棧板被眾人踩得嘎嘎作響,夏曉清反手握住貼身丫鬟探來的小手,主僕倆身子挨著身子,矮著身,咬牙硬是擠出那層層人牆。

  叫罵騰囂之間,她清楚聽到金五略尖細的聲嗓揚聲急嚷——

  「等等!等等啊——我沒說不給啊!我金五賴誰的帳不好,怎敢賴您『黑虎幫』的帳?咱給!一定給!各位別衝動——」

  「黑虎幫」老大惡狠狠又道:「那就把該給的錢端出來!」

  「這……這數兒可不小,我沒帶在身上啊!」

  這一方,一聽金五答得氣急敗壞,夏曉清秀眉輕揚,隨即頭也沒回地跑向停在不遠處的自家馬車。

  「小姐?!」果兒先是一怔,下一瞬便追將上去。

  原以為主子跑回馬車是為了躲開棧道上那團混亂,豈知她家小姐快手快腳地鑽進馬車內,復又鑽了出來,動作之利落讓原就憨傻的大智抓著韁繩呆愣在原處,微張嘴巴,不知該做些什麼。

  「小姐……您、您想幹什麼……」嗚……不太妙啊!此時分,她家小姐懷裡抱著幾袋今早從府裡賬房兌換出來的銅錢和小碎銀子,這幾袋散碎小錢是準備送到城內幾處夏家的店舖供找零使用的,小姐她……她現下端出這等「散財童子」的氣勢,嗚嗚嗚,真的很不妙啊!

  夏曉清沒作答,只迅捷無比地扯開袋口,然後伸手一撈一揚,大把的零散銀子便拋了出去,砸在碼頭上那些搬運工人的頭上、臉上,滾在他們腳下。

  哇啊啊——

  銀錢一出,豈有不轟動之理?

  那些被銅錢、碎銀子砸中的人原本開聲要罵,待一辨清從天而降的玩意兒是多好的東西後,登時歡聲雷動,連扛在肩上的貨也顧不得,全伸長手臂搶著接錢。

  「錢啊!有人拋錢啊!」

  「再來啊!再拋啊!拋多一點、多一點——」

  「這邊這邊!別光撒向那兒,這邊哪——」

  「小姐啊……嗚……會被二爺打死的,還有主母夫人……這事傳回夏府,怎麼得了嘛,嗚嗚嗚……」

  見婢子嚇得小臉無血色,滿眼浮淚,夏曉清遂將一袋銀子塞進對方懷裡。

  「妳也幫忙撒。有事我自會擔著,別怕。」

  「不怕……嗚,才怪……」她怎麼就攤上這麼一個主子!果兒很驚嚇地癟嘴,但害怕歸害怕,還是顫著手、委委屈屈地揭開錢袋,很哀怨地聽話辦事。

  「好果兒。」夏曉清微勾唇角,淡露一抹讚許笑意。

  有錢能使鬼推磨。

  她不求什麼,只要眾人朝她這一方靠攏,只求堵了「伍家堂」船隻的那些人能被她這「散財」之舉吸引過來,讓出棧道給船上的人。

  金五帶人來跟「伍家堂」鬧,表面上雖與夏家無關,然明眼人一瞧也能猜出幕後藏鏡人究竟是誰。而夏家主事的兩位爺,大爺性情陰沈,二爺脾氣暴戾,會指使金五如此為之的該是二爺,但大爺定也心知肚明的,明就知道卻默不作聲,放縱其行事,或者亦是想給「伍家堂」一點顏色瞧瞧吧……

  然而這種「給顏色」的方法也未免太小家子氣!

  真要鬥法,就該在生意場上見真章,而非使這種不入流的絆子。

  想歎氣,一口氣只怕越歎越長,她將心思寧定,手持續往袋內抓錢,撒完一袋再撒另一袋。

  她這「散財」之舉果然大奏奇功,才一會兒工夫,碼頭區已大亂,幾條用來出船、泊船的棧道幾近淨空。

  然後,馬車所載出的大小錢袋也都淨空了。

  空空如也。

  她連袖中的一小袋銀錢亦盡數發出,當真兩袖清風。

  撒掉幾袋子錢,前後花去不到一刻鐘,不少人仍賴在馬車周圍,眼巴巴望著站在車上的她。

  「沒了!全給了!」夏曉清乾脆揭開車簾,讓眾人看清那堆變得扁扁的錢袋。

  見沒錢可拿了,圍在周遭的人群終於散去,各家工頭們約莫是記起自個兒的職責,吆喝著底下的船夫和搬運工回去幹活兒。

  雨不知何時停了。

  手裡猶自抓著一隻空布袋,夏曉清氣息微紊,撒錢時的豪氣還在她胸中沖撞……

  啊!「伍家堂」的船隻——

  她眉睫陡揚,只見原被惡意霸佔的棧道上僅餘三、五人,伍家請來的戲班子早都下了船,那些人手腳好快,環視周遭,竟已尋不到蹤跡。

  如此最好。

  她抿抿唇,靜吐出一口氣,只覺事情沒鬧大,沒驚動「伍家堂」遣人過來援手,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當真萬幸。

  「小姐……」果兒忽地靠近,掩不住膽怯地挨在她身後。

  她隨著婢子的眸線看去,隔一小段距離對上金五那雙細小眼睛,他身後和左右兩側跟著好幾名「黑虎幫」的人,那些人正打算押走他。

  「看啥看?快走啊!你說錢沒帶在身上,俺就讓兄弟們跟你回家取錢去!」「黑虎幫」老大推了金五一把,瞥見猶佇立在馬車上的夏曉清時,他粗眉略挑,咧嘴露出泛黃的齒,哼笑道:「姑娘既不心疼銀子,一開始全給俺兄弟不就成了?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要俺們讓出棧道有什麼難?也不需妳辛苦地拋錢撒銀。」話語中似對她的膽氣有幾分佩服。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4-17 07:26 PM

第二章

  夏曉清沒有應話,僅定定望著「黑虎幫」的人離開,而金五在離去前投射過來的惡毒眼神讓她必須攥緊雙手,方能鎮靜迎視。

  「小姐……錢沒、沒有了……錢……都沒了……」大智結巴道,憨笑看著車內一大堆扁扁的空布袋,似覺方才撒錢的「遊戲」當真有趣。

  「你笑?!還笑?錢都沒了,你還笑得出來?沒良心、沒腦子,頭那麼大,裡面全裝豆渣!錢沒了,小姐回去怎麼交代?二爺那麼凶,大爺……大爺好可怕,還有老夫人……怎麼辦才好嘛——」說著說著,果兒兩串眼淚突然滑下來,嚇得大智瞠目結舌,臉色發白。

  今日此舉,夏曉清不是沒想到後果。

  她在夏家是庶出的女兒,生母楊氏原是府內安排在老太夫人身邊服侍的大丫鬟,後來是老太夫人作主,讓親手調教出來的丫鬟嫁進夏家,給自個兒的獨生子作妾室。

  老太夫人在世時,夏家產業有一大半攥在她老人家手裡,夏曉清的親娘是老太夫人帶出來的人,識字能算,眼光獨到,原就是老太夫人的左右手,嫁進夏家之後更被倚重。

  生母受長輩重用,讓當時已為夏家誕下兩名男丁的嫡母內心大大不平,如今嫡母處處挑她毛病,她動輒得咎,而今日之事若傳回府內……

  她閉了閉眸不再多想,跟著掏出一條素帕塞進大智手裡,又用眼神連連示意,直試到第七遍上,大智才陡地理會過來,連忙抓帕子去擦果兒哭花的小臉。

  「果兒莫哭……妳哭……我、我也要哭,妳別怕……別、別怕,別哭啊……」

  「我就哭!就哭!」果兒凶巴巴,繼續抽泣。

  夏曉清望著眼前與自己一向親近的兩名僕婢,心弦略弛,唇角不禁發軟。

  突然——

  「請問車上可是慶陽夏家的小姐?」有誰在馬車外詢問。

  夏曉清循聲看去,來者是一名小廝打扮的清秀少年,此時正恭敬站在車身旁。

  「我是。」她沈靜答,捺下疑惑。「不知這位小哥有何貴事?」

  聽到「小哥」二字,少年咧嘴一笑,聲音清脆道:「我家主子想請小姐到船上一聚,盼小姐賞光。」說著,手往岸邊一指。

  泊在那裡的是一艘外型有別於載貨篷船的中型舫舟。

  南方舫舟通常偏花俏,著重裝飾,然眼前這艘舫船外觀卻頗為樸素,烏沈木所打造出來的船身顯得厚重且結實,整艘船盡是木質原澤,色雖沈,價卻高,也不知何時混進幾十艘灰撲撲的貨船間,一同泊於岸邊,若非留心去看,倒不易一眼辨出。

  她正欲詢問少年的主子是誰,舫船上已走出一名矮胖老者,立在船首對她招手。

  「清丫頭,上來吧!」

  見了人,聞其聲,夏曉清柳眉驚奇般飛挑,隨即輕舒開來。

  她淡淡彎唇,朝老人揮了揮袖回應,跟著對少年道:「原來你家主子是『伍家堂』的老太爺。」

  少年掀唇欲說什麼,然眼珠子一溜,竟咧嘴笑出幾分淘氣,最後只道——

  「我家主子在船上恭候小姐芳駕。」

  恭候芳駕?

  這伍家的少年家僕未免太多禮。

  伍家老太爺是老長輩,她夏家那位精明幹練的老太夫人尚未仙逝之前,慶陽城的伍、夏兩大商家其實交往甚密,生意上有合作、有競爭,那是光明正大,各憑本事。

  不過後來她家的老太夫人過世,伍老太爺亦把主事權下放給兒孫,到了這一輩,兩家在生意場上的衝突漸劇,已無當年和諧共進之象。

  夏曉清幼時便識得這位伍家爺爺,覺得老人家總笑得像尊胖胖彌勒佛,與自己那位精明且不苟言笑的親祖母相比,伍家爺爺著實容易親近。

  獨自隨少年小廝上了舫船,果兒原要跟來,她見她哭得兩眼通紅,眉眸間猶留餘悸,還是讓她留在馬車上,要大智陪著。

  一上船頭甲板,夏曉清都還不及作禮,已被伍老太爺一把拉進樓型船艙內。

  「伍爺爺,那個……適才『伍家堂』的泊船,伍家請來的四大戲班……」她急著說清,心想,這艘舫船該是老早便泊在此處,它停在這兒,離「伍家堂」篷船所泊進的棧道如此之近,有人惡意霸住棧道一事,老人家定瞧得一清二楚,不僅看明白,他心底雪亮,那幕後的始作俑者是誰,八成也是知道的。

  內心有愧,她想代夏家道歉,豈知伍老太爺寬袖一揮,渾不在意似的。

  「別跟咱提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那些早不歸我管。兒孫自有兒孫福,要合要鬧、要興要敗全由他們,我懶得管,只管自個兒舒心快活便好。」他嘿嘿笑了兩聲。「清丫頭,妳來得正好啊,來幫妳伍爺爺瞧幾件玩意兒。」

  「伍爺爺,我——」夏曉清話音陡頓。

  她一雙潤過春雨的眸心忽而湛顫,一瞬也不瞬地凝注在某一點。

  氣息微岔,她此時才驚覺船艙中除了伍家爺爺與自己之外,尚有第三人!

  那人坐在一面百寶花鳥紋的折屏之後。

  屏風後其實是一整幕的細竹簾,此時簾子高卷,天光洋洋灑灑透進,將那人身影淡淡薄薄打在以雪綢繃制而成的屏心上。

  長袍闊袖。

  那是一道男性身影。

  高大、修長,長髮束於身後,男人坐姿閒適。

  ……也是伍家的人嗎?

  夏曉清突然意會到,倘若對方一直就待在那個所在,定將之前那場風波全瞧進眼裡了,畢竟那幕細竹簾一開,正巧對準碼頭區,而她在細雨中與人爭執、粗魯奔走、瘋狂撒錢的行徑,肯定就如唱大戲般在對方眼前上演。

  臉蛋不禁生熱,疑惑叢生。

  她抬手將猶染水氣的髮絲撩至耳後,幸得聲嗓猶能持靜,她細聲問道:「伍爺爺要曉清幫忙瞧什麼?」

  她暗想,那人既避於折屏之後,且避得大大咧咧,任由身影投映在屏心上,不掩飾、懶得掩飾,明擺著不願與她照面,那她便也該視若無睹,無須去問。

  這一方,伍家老太爺挨了過來,搔著銀白美髯呵呵笑道:「不就這一座折屏嗎?清丫頭眼力好,快來幫妳伍爺爺評斷、評斷,瞧瞧有啥兒名堂?」

  夏曉清低應了聲,眸光專注在屏風面上游移,輕徐道:「折屏為四扇曲屏,無沉重屏座,扇與扇之間以金屬銷扣相接,屏框是輕質的雅楠木材,屏心為上等絲絹,繡百寶花鳥紋,繡功針法……嗯……屬北派繁針繡,一針落四方,表、裡、上、下各有章法,花鳥隨觀看方位各有變化,栩栩如生,饒富趣味……」螓首垂下,她唇微張,聲卻止了,覷見一方袍襬不經意地露出曲屏外。

  原來屏風後男子穿的是鐵灰色衣袍。

  那其實是不太張揚的色調,甚至偏沈了,但樸拙色澤卻因天光的投落,映出一道道暗藏的繡紋,乍看無華卻多姿……她瞅著,竟有些出了神。

  「是、是,果然是失傳一段時候的北派繁針繡啊!」伍老太爺拊掌大樂,顴骨紅潤潤。「咱就覺這花鳥紋巧心得很,愈瞧愈喜愛!這舫舟主人與妳伍爺爺是忘年摯交,他說,船上的擺設要能道出一番講究,便全歸了我……嘿嘿嘿,他小瞧我,我可以忍,但看低了咱們慶陽城,以為慶陽無人才,那就不行。再說了,他一開始可沒說不能找人助拳說解啊!」

  老人家一臉得意,邊說還邊覷著屏心上那抹男人淡影。

  ……這艘船並非伍老太爺所有!

  避在折屏後的男子才是舫船主人!

  夏曉清終於懂了。

  至於對方之所以遣小廝邀她上船,皆應老人所求吧……

  思緒一清,她那時不時要竄出的傲氣忽又爬上心頭,覺得主人家根本不歡迎她這個生客,留下不走只讓對方不便,這又何必?

  她暗自作了一個緩長的吐納,啟唇慢語。

  「伍爺爺,我近午時分才從府內家丁口中,聽聞到有關碼頭區這兒的消息,當時賬房派換零散錢的馬車正要出發,我遂跟了來,腦子裡其實無半點主意,只怕太過匆促,還是沒能處理好咱們兩家的事,您——」

  「欸,都說別提那些雜七雜八的事,還提?」伍老太爺粗聲截斷她的話,繃起老臉。「過來過來,再幫妳伍爺爺瞧瞧這套黃梨木桌椅。妳只管說,看出什麼說什麼,來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咱爺孫倆連手,刮一刮那舫船主人,且讓他悔青腸子,悔得五臟六腑都發疼!」

  「爺爺……」她一袖被老人家揪了過去,躲都無處躲。

  咬住幾要逸出唇瓣的幽歎,下意識地,她的一雙秀眸再次溜向那四扇成幕的屏風——

  那抹影子對老人家挑釁的言語不為所動,只徐徐拉開一柄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搧搖。

  夏曉清越發不自在。

  她心想告辭,伍老太爺卻沒絲毫放人的打算,逕自興奮道:「清丫頭,妳瞧這黃梨木的切麵,這是百年以上的老木啊,是吧?是吧?還有這些榫頭跟卯眼的部位……嘖嘖嘖,功夫做得真細緻。」

  「伍爺爺,若已無事……清兒該下船了,大智和果兒還在岸上等著……」

  「誰說無事?眼前橫著好幾樁呢!妳要走,也得幫完妳伍爺爺再走啊!」

  老人家揪著兩條粗粗灰眉,垮著嘴角,繃臉裝凶不成,這會兒改而扮出可憐相,「楚楚可憐」地瞅她、瞅她、直直瞅住她。

  夏曉清完全吃軟不吃硬的脾性,實在不能抵擋啊!

  她咬咬唇,這次沒能忍住歎息,梗在胸中的氣息於是深緩一吐。

  她眸光再次專注在老人相中的傢俱上。

  仔細瞧過後,越看,內心越讚歎,這舫船上的擺設當真件件珍物,主人家能大方贈予,出手之闊綽也讓她大開眼界了。

  她探手觸摸桌面,五指感受木質的溫潤,嗓音如絲道:「老黃梨木,木質堅硬,紋理或隱或現,生動多變,結疤處的『鬼臉紋』趣味橫生——」略頓,她將撫過桌面的手湊進鼻前嗅聞。「原該濃烈的辛辣氣味已褪,僅留微香。」

  「還有呢?還有呢?這桌面、桌牙、桌腳,妳全給說說啊!咱們跟他客氣啥勁兒?」伍老太爺笑呵呵。

  夏曉清接著道:「桌面嵌銀絲,銀絲隨木質紋路而走,成就一幅潑墨山水之景……桌牙雕刻精緻,鏤空雕有佛手、桃子、石榴紋,意喻『福壽三多』,至於桌腿,足部是好看的如意形,只是……嗯……」咬咬唇。

  「唉唉,只是什麼啊?」老人家追問著,張大炯炯有神的雙眼。

  「只是已雕了如意形桌足,底下卻又添珠,成了如意踏珠足,嗯……是有些多此一舉,太過繁複。」

  伍老太爺先是一怔,隨即哈哈大笑。

  「說得好!沒錯、沒錯,就是太繁複了,難怪咱看來看去,就那麼一點點不順眼,想來正是這原因,被妳明明白白一點,咱腦門兒也清了!看法一致、看法一致啊!」老人家放馬後炮,放得臉不紅、氣不喘。

  「爺爺,我該回去了……」語氣都聽得出哀求了。

  這一方,伍老太爺終於良心發現般收拾起大頑童般的表情,不再纏人、鬧人,卻深深看她一眼,最後歎了口氣。

  「妳娘親的病好些了嗎?」

  夏曉清沒料到老人會突然問起自家的事。

  這裡畢竟是旁人的場子,談家事總覺不妥。

  尤其當她眼角餘光不自覺飄向那道折屏,覷見那人不知何時止了搖扇之舉,彷彿凝神傾聽著,那讓她更感不安。

  沈吟了會兒,她輕聲答:「娘的病時好時壞,謝謝伍爺爺關懷。」

  老太爺歎道:「妳娘親那病啊……唉,上回見到她時,她都不認得我了。」

  「娘她……她能認人的,她認得我。」她不禁急辯。

  「妳也別跟妳伍爺爺急,自從妳爹走了,妳娘也跟著倒,她可是妳祖母當年一手調教出來的大將,咱也是瞧著她百煉成鋼,誰知這塊鋼說熔就熔,真是情障啊情障……欸,愛成那模樣,值嗎?妳夏家產業倘是操在她手,如今的妳便無須瞧嫡母與兩名異母兄長的臉色,又豈會如此辛苦?」

  屏風後的人又淡淡緩緩地搖起折扇,像似……等著她作答。

  「……爺爺,我真該走了。」一頓。「今日在碼頭區堵了『伍家堂』船隻一事,多謝您不追究。」

  她沈靜笑中透著靦腆,斂眸垂頸,對老人福身作禮。

  踅足,她離開艙室,奔進落了止、止了又落的無盡春雨裡。

  艙中幽靜。

  無聲,靜。

  靜,無聲。

  忽然間,老人家重重「欸——」地長歎一聲。

  頭一甩,他抓抓垂至胸前的美髯,舉步往內走去,直直晃進百寶花鳥折屏之後。

  「那丫頭如何?」他問,危險地瞇起雙眼。「小子,別跟咱說你瞧不上眼。真論膽氣和果決力,她可不輸男人!」

  自始至終一直坐於屏風後的年輕男子終於起身。

  他丟開折扇,張手往旁一抓,握住一根精緻的烏木手杖。

  拄著烏木杖,他離開椅座,略跛地踱出幾步,立在船舷邊。

  伍老太爺循著他的目光看去,便見自個兒口中所提的那丫頭已鑽進馬車內。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4-17 07:26 PM

本帖最後由 carolinecc 於 2012-4-17 10:15 PM 編輯

第三章

  那個叫大智的馬伕拽著韁繩,抖著細鞭輕輕一抽,馬匹嘶鳴一聲後隨即調頭,他們漸行漸遠,漸漸沒進細雨中,消失在眼界裡。

  「如何?」老人家再問。

  他斜覷年輕男子一眼,明擺著非討個說法不可。

  年輕男子一瞬也不瞬地注視前方,似要穿透這一幕春雨,去瞧透誰、盯緊誰。

  好半晌,他薄唇微微一揚,嗓聲如浸過芳蜜,醇厚流動——

  「就她吧。至於如何不如何,也得試過才知。」

  五日後

  今晨,慶陽城門甫開,一輛馬車從城外而進,一路來到位在城東大街底端的夏府大宅前,說是專程來接夏家小姐出城。

  夏曉清帶著果兒丫鬟,在同父異母長兄兼夏家主爺夏震儒的目送下,一語不發地上了馬車。

  她斂裙方未坐妥,立在車篷後的夏震儒突然伸手抓住她秀腕。

  她心頭猛然一震,必須咬緊牙關才能壓下欲甩脫他掌握的衝動。

  愈怕,愈不能去怕。

  她揚睫迎視,微微抬高半邊仍留瘀青的傷容。

  「雖不知他為何執意見你,但原因不重要,你只管伺候好那人,別壞事。懂嗎?」夏震儒嘴角淡勾。

  聽著兄長慢條斯理、帶古怪笑意的告誡語氣,她背脊禁不住竄寒……什麼叫做「伺候好那人」?「那人」究竟是何方神聖?又為何找上她?只要「那人」想做的事、想得手的東西,她都得「伺候好」嗎?

  「你是夏家女兒,自家生意上的事本該多幫忙,這回確實是個登天梯的絕好機會,千萬別弄擰了。」他略頓,笑笑又道:「搞砸了,大伙兒全沒好處,你不好過,我想姨娘也不會太好過,你也不願她老人家難過,不是嗎?」

  扯到生母,她玉顏幾無血色,兩排貝齒咬得生疼,好一會兒才面無表情地強迫自個兒點了點頭,算是給出回應。

  夏震儒一笑。「這才乖。」他放開箝握的五指。

  馬車簾子掩下,車輪開始轆轆滾動,果兒隨即挨過來替主子揉捏手腕,不敢大聲哭,眼淚卻跟珍珠串似的,一串串滾出眼眶。

  「怎麼這麼愛哭?」夏曉清歎氣。

  「小姐被欺負……我、我見了難受……」果兒吸吸鼻子,忍不住癟嘴。

  欸,跟了她這樣的主子,也實在為難這小丫頭。夏曉清反握她的小手,安慰般挲挲她的手背,柔聲道:「好果兒別哭,不會有事的……」

  能守護的,她盡力去守。

  當身邊的人軟弱,她會盡力挺住。

  無法遠走高飛,就嘗試平氣忍受,坐困若能自享,或者終有否極泰來的時日。

  她極淡一笑,對橫在眼前、不得不走的未知路像似坦然且無謂了……只是啊只是,在無誰覷見的時候,她眸心會不自覺深幽顫湛,眉心也扣輕愁。

  離城約莫五里路,馬車來到北坡竹林。

  夏曉清禁不住揭簾子往外瞧,內心驚疑不定,因佔滿北坡的這一大片細竹林地竟不知何時開通一條小路,路寬恰容一輛馬車行走。

  車行時,竹葉時不時挲過車身,沙沙娑娑的穿林聲夾伴竹枝搖曳時咿咿呀呀的聲響,落進耳中倒有一番意趣。

  突然間豁然開朗,林深之處闢地建宅。

  馬車甫停妥,有僕婢隨即迎將過來,替車上的女客撩高簾子,擺上踏腳凳。

  夏曉清越來越覺古怪,如墜五里迷霧,實在摸不清主人家底細。

  宅子很新,該是方建好不久。

  進寬敞前廳,果兒便被留下,名梳雙髻、扎粉帶的小丫鬟領著夏曉清繼續往內院去。

  走在長長迴廊上時,午前春光穿過霧化的朝露落在簷前,簷沿溜邊兒處宛若鑲了命、鍍了銀,水亮亮閃動,然後涼風拂發、拂臉、拂過袖底與裙襬,風的氣味透著野地香氣,微腥,卻豐饒舒爽……夏曉清走著、走著,覺得自個兒彷彿越繞越深,深進北坡竹林,深進林中某個憑空而現的秘地。

  她被帶到一座花團錦簇的園子裡。

  「主子等會兒便至,請小姐先在這『綺雲園』內用些小果和香茗。」道完,小丫鬟朝她福身作禮,夏曉清遂輕聲道謝,小丫鬟一聽,眨眨眸對她嫣然一笑,突然微揚聲嗓,清清脆脆地說:「心眼好,長得也好看,小姐真是好人呢!」

  夏曉清有些丈二命剛摸不著腦袋。小丫鬟突如其來的脆嚷似要說給誰聽一般,但園子內靜得很,哪還有其他人?

  小丫鬟嘻嘻笑,轉身跑掉了,僅餘她獨自一個。

  環顧周遭,她細細端倪,覺得這座園子佈置出來的模樣有北方園子的大氣,卻不失江南庭園的細膩,沒有太過繁複的亭台樓閣,倒有層層迭迭的春花春木,用了大暈的石料做出山景與巖壁,粗獷石材卻能眼琢出精緻紋路。

  然後園子的央心擺設石桌、石凳,桌面刨溜得平滑無比,光可鑒人,府內僕婢送上的果子、糕點和香茶擺滿桌面。

  她靜靜打量著,內心猜過又猜。

  猜不出主人家的來頭和竟圖,是有些沮喪,但見每色小果與茶點製作精細,巧思誘人,嘴角又不禁發軟,竟難以克制地泌出唾液。

  她探出秀指,怕碰壞般輕輕撫過一盤雪條糕。

  「那是山羊奶和過蒙地酥油一起打成的北方小點,配上南方濃茶恰好可以,夏姑娘不妨嘗嘗。」

  裂綢般的中低男性嗓音驀然而起!

  夏曉清心中陡震,眉眸倏揚,這一瞧,一口氣硬生生憋在胸房之內,堵得她張口無語,渾身繃緊。

  那一溜泛光的迴廊簷下,男子不知何時到來。

  他走下迴廊,朝她徐慢踱近,身上的一襲鐵灰色袍衣奪去她的呼吸,讓她雙眉漸漸挑高,兩眸緩緩瞠圓。

  她能認出,那是同一塊布料。

  眼前男子與五日前在碼頭區舫般上的男子所穿的衣料一模一樣……所差的僅是衣袍上的暗繡圖紋,她在舫般上所見的是蝠紋繡,此時他身上的卻是蘭草紋。

  耳中轟轟作響,腦子裡聲音乍迸,在瞬間又歸寂靜。

  她被轟傻一般怔怔望著他握在左手的手杖,看著他使用那根烏木杖,步伐微跛地走過來。

  他停在她面前,她如中迷魂咒般抬起臉容,眸線從那根烏木杖移到他指節分明的修長五指,移到他胸前,而後移向他的臉。

  眼前男人有張稜角分明的清俊面龐,挺直的鼻樑,人中略深,薄唇的形狀稍顯嚴厲,焦覺並非常笑之人。他目光如炬,如兩潭深淵、如她最最不能明了的事物,他直勾勾看她,像無情無緒,又似暗藏玄機。

  「夏姑娘對我手中烏木杖如此感興趣,其中門道,不妨說出來聽聽。」

  他語氣持平,聽不出心緒起伏。

  夏曉清實不知自己竟能懵得這般徹底,在她回過神之前,一長串的話已本能般溜出唇瓣——

  「……材後堅實如鐵,木色黑中透紅,紋揮清美,斷面柔滑,若按書朋中所記,該屬海南一帶的樹種,且是取烏木最珍器的木心部位做成手杖,木心中的油脂能讓烏木不蛀、不朽、不腐,這把手杖能用一輩子,而且——」停!

  老天!夏曉清,你都說了什麼?!

  她先前上他的舫舟,對般艙內的擺設已不知收斂、不懂藏拙地叨絮一大堆話,如今真犯渾了,竟說到人家拄在手是的杖子!

  「抱歉……我、我很對不住……」

  她不該如此失儀。

  只是察覺出他是當日避於折屏後的船主,且是今日遨她前來的神秘男子,再加上他太過年輕好看的外表以及腿上的殘疾,讓她一下子思緒停滯。

  「為何道歉?姑娘說得頗好,正因不蛀、不朽、不腐才以烏木心做此手杖。」他拇指挲了挲杖柄,仍徐靜道:「這把烏木杖確實可用一輩子。」

  男人看起來不似發怒,僅就事論事一般,不覺被她冒犯,亦不覺她笨拙失態。

  夏曉清內心更增困惑。

  見他在石墩凳上撩袍而坐,她猶自佇立,被動且消極地對峙著。

  桌上擺了茶,他原已端起一隻蓋杯欲品茗,見她並不隨他落坐,他指尖一頓,放下杯子,揚睫再次瞧她。

  外表溫馴,性情柔韌——看著她時,他腦中自然而然浮現這些評斷。

  秀而雅的眉睫沉靜伏斂,眸心卻隱隱顫動,有迷惘,有驚疑,有不安與戒慎,她無故落在他的掌握中,進入他的局,然,她把持得極好,即便心生慌懼,旁人也不易嗅聞得出。

  「在下姓宮,宮殿之宮,雙字靜川,北方松遼人士,家中營商,以鹽為大宗。夏姑娘既肯賞臉來訪寒舍,何妨坐下來說聊幾句?」

  他將屬於她的那杯香茗緩緩推近,而後對她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腦子裡原是亂哄哄,聽到他所說的,夏曉清心魂不禁一凜——

  宮姓。

  松遼人士。

  從商。

  鹽為大宗……鹽商!

  她終於應他所請落坐,眸光深直鎖住他。

  「……公子是『松遼宮家』的人?」

  「是。」他淡淡頷首。

  「那……那公子……可是宮家主事之人?」

  他舉杯飲了口茶。「是。」

  夏曉清瞠眸瞪了他好一會兒,瞬間明白了,明白長兄因何亟欲討好他。

  鹽業一向是朝廷專營的事業,能從朝廷手中分得經營之權的大商寥寥無幾,怕是五根指兒都數得完,而「松遼宮家」正是其中之一,他們開鹽井、引海水煮鹽,壟占北邊鹽利。

  似宮家這樣的商家不僅是豪商之賈,因與朝廷、官府關係密切,能獨欖專賣之外,亦享權勢,簡而言之就是——皇商。

  她抿唇不語,記起出門前兄長那副嘴臉和語帶威脅的叮囑——

  別壞事。別弄擰了。伺候好那人。

  她心中興起一陣厭惡,甚至還有些無以名狀的失望之情,似覺眼前之人品味雖佳,卻也是一丘之貉。

  「公子要家兄知會我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他未答話,眼神別具深意,看得她都想不爭氣地垂下頸項。

  然後,他靜聲問「左頰上的傷是你夏家哪位爺下的手?」

  夏曉清聞言先是一怔,隨即掩飾般撇開臉蛋。

  五天前挨的掌摑,到今日已消腫不少,不小心咬破的唇舌也不太疼了,一時間真會忘記自個兒頰上猶有瘀痕。

  宮靜川盯著那張又現倔強神氣的秀容,道:「這幾日,我與夏姑娘的兩位兄長曾有接觸,府上的二爺脾性不若大爺沉穩,姑娘臉上這一掌該是夏家老二打的,是嗎?」他語調平穩,神態亦穩,眉宇間不見波動。「他動手傷你,是因那日在碼頭區,你散了自家錢銀幫了『伍家堂』,是嗎?」

  這會兒換夏曉清不答話,然而,他也不是真要她回答什麼。

  宮靜川繼而道:「你家掌權的老奶奶已仙逝好些年,你爹親也病故,夏家嫡母對你生母一直存有心結,不可能善待你,而兩位同父異母的兄長盡數把持家中產業,婚前縱有一身本事也難出頭,不是嗎?」

  她實在不明白這男人究竟打什麼算盤!

  只是……被一個尚算陌生之人道出家中之事,還說得如此直白,底細全被揭盡,她滿心難受啊,向來定靜能忍的性子幾要不能維持。

  咬牙,咬得牙齦感覺出疼痛。

  她不再閃避他的注視,螓首一揚,將傷顏坦然曝露,清冷道:「想知道的事,公子不都打探出來了?既是心知肚明,又何須再問?」

  她盈盈起身,玉顏淡罩寒霜。

  「公子倘無要事相談,恕我告辭。」很氣、很惱,男人的目光和言詞讓她深覺無到藏匿,那個最最真實的她彷彿失去一切防護,他再深進一步,只要一小步,就能擊垮她似的。

  她福身作禮,這禮作得很是敷衍,草草一福已旋身要走,哪知宮靜川竟倏地站起,她走出兩步,他未拄手杖已跨步追上,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夏曉清大吃一驚,憑本能使勁掙扎。

  不知怎麼搞的,該是她回身甩手時的力道太強,狠狠往他胸前搥中一記,他重心陡失,再加上腿腳不好,如此連拉帶扯,導致她自己也沒能站穩,結果整個人朝他撲去。

  下一瞬,兩人雙雙倒落。

  他當了她的墊背,被她完全壓在底下。

  跌倒時,他的大掌一直扣住她,怕她真要跑走一般。

  受了驚嚇,夏曉清伏在男人胸前細細喘息,眸光往上一瞄,驀然與他相視,她覷見自己投落在他瞳仁底的影兒,這才意會到兩人挨得有多近!

  她輕抽一口氣,欲爬離他胸前,他五指卻又一按,牢牢抓她手腕。

  「唔……」她眉心輕擰,唇死拒著,雙肩不禁微微一縮。

  見她吃痛般瑟縮,宮靜川立即放鬆指勁。

  他迅捷坐起,不由分說推高她單邊衣袖,清光之下,姑娘家的細腕泛開一圈圈紅痕,有幾處嚴重些,已浮出點點的烏青瘀傷。

  「是我造成的嗎?」他單刀直入問。

  坦白道,夏曉清真想用力點頭、堅定答是。

  他恰恰施力在夏震儒今早箝握她的地方,瞬間疼得她抽氣。

  她想引發他的罪惡感,想讓他明白他有多麼可惡,只是啊只是,凝穩神思去想——自己這麼做,又何必?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4-17 07:27 PM

本帖最後由 carolinecc 於 2012-4-17 10:40 PM 編輯

第四章

  忍下幾要出口的歎息,她抿緊唇瓣,緩慢而明確地搖搖頭。

  「誰做的?」宮靜川沉靜再問。

  她仍倔強不答,他再問「是你那兩位兄長弄出來的?」

  「不用你管!」她真恨雙眸竟聚濕氣。

  她已許久不哭了,此時心緒卻軟弱浮動……怎麼可以?!

  她瞪他,不知自個兒臉蛋脹紅,只管怒瞪著他。

  「你和他們……你們都是一樣的,是一伙兒的……他、他要我伺候好你,要我不能壞事,要我伺候好你,你……你和他們一樣骯髒、一樣污穢!既是如此,就省省力氣,別擺出清高模樣,別裝出一副關心他人的嘴臉!」怒道,她再次試圖甩開他的手,這一次竟十分輕易便擺脫他的掌握。

  她能感覺出風的流動陡然一滯,開闊的園子裡氛圍繃緊。

  沒錯,她說的話就是不中聽,她到底還是惹惱了他……

  一時間,她有種豁出去的蠻勁,痛快得很,然而又一時間,內心卻難免拉扯。

  如若只她一個,死活就她一個,不用顧忌誰,不怕連累誰,不痛快便開罵,看不過眼就甩臉子掉頭走人,如果可以,該有多好?

  但……不可以的,她有娘親需要照看,有果兒、大智,有她在意的人需要顧及,她沒有任情任住的權利。

  欸,她怎就沒忍住?

  夏曉清暗暗自責。

  原以為抬睫會看到一張憤怒的男性面龐,豈知,他、他不怒反笑!

  絕非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而是嚴嶺嘴角真軟化了,那絲極淡的笑帶出他內心的訝然與興味。

  她費勁壓抑翻江倒海般的心緒,欲起身,一大截裙襬不知何時被他的腿壓住。

  他……根本是故意的!他無視於她的瞪視,慢條斯理從袖底掏出一隻薄匣。

  「這膏藥是按古藥方煉製而成,在消腫化瘀上能收奇效,你拿去吧。」

  她雙眸略瞠。「我不需要。」

  他沒出聲駁她。

  只是見她凝容抿唇,不收他遞去的藥匣,他存心跟她槓上似的,匣子一直遞到她臉前,然後動也不動。

  他不動,她若想動,勢必要粗魯地將裙襬從他腿下抽出……

  一個模糊且古怪的想法閃過腦海,她覺得,他不會輕易放開,她很可能會扯裂自個兒的裙子……

  她認輸了,很快拿走他手中的小藥匣,緊緊握住。

  「公子還想如何?」

  宮靜川終於挪動身軀,淡淡道:「把夏姑娘裙襬壓皺了,是在下不好。」

  想罵人卻找不到話可罵,夏曉清最後只能撇開雙頰微鼓的臉,輕靈地爬起來。

  她拂去裙上看不見的塵土,狀若專泛,眼尾餘光卻偷覷男人起身的動作。

  他左腿的傷似在膝部,雖然還算順暢地爬站起來,他一掌停在左膝揉了揉才勉強站直身軀。

  他退回石桌邊,步伐明顯不穩。夏曉清本能想伸手扶他,但她及時拉住心思。

  肩背僵硬,腳步沉滯……

  他似在忍痛,又像不是,她看不太出來,因他握住擱在桌邊的那根烏木杖,拄著它轉身面對她時,他神態尋常,薄唇上那抹似有若無的淡笑尚未消褪。

  「夏姑娘,關於適才你對我的評論,可否容我解釋幾句?」未等她應聲,他笑笑又道:「水至清,則無魚,想在這世道中如魚得水般活下,我確實做過幾件不算好的事,但應該還稱不上是骯髒、污穢之人,不過也絕跟『清高』二字扯不上邊。我懂得什麼是關心,關心一個人,我還不需要假裝,畢竟能得到我關注的,全是我心是在意的人,既是在意,關懷之情油然而生,何須去裝?」

  她聽得一愣一愣,漾水的眸子無法從他臉上移開。

  他拇指習慣住摩挲杖首,將她看得極深,徐聲又道:「我不知你那兩位異母兄長作何想法,但遨你過府,僅因有事請你相幫。」稍頓了頓。「我之前在碼頭區見過你,你帶伍家老太爺之遨上了一隻舫舟……當時我也在。」

  「我知道。」夏曉清頷首,頰面有些泛紅。「我曉得的……你當時避在折屏之後,我瞧見一截袍襬,那料子並不常見,就跟你身上穿的衣料一模一樣,只有繡紋不同,我能認得的……你、你其實就是舫舟主人。」

  他深靜目底訊雷不及掩耳地閃過碎光。

  那是揉進驚與喜、迷惑與讚歎的輝芒,即興即逝。他定力絕佳,沒讓那種不尋常的心緒持續坐大。

  「當日請夏姑娘上般的確實是我,那是因你在碼頭區上的行徑太醒目,頗出我意料之外,而伍家老太爺似乎又太鐘意你……關於你在夏家的事,大半以上皆是從他口中得知,我想他是太喜愛你,喜愛到不能容允有誰輕忽你。」

  聞言,夏曉清實不知該不該對伍家爺爺發惱。

  那位老人家好似把關於她的那些事,全傾倒給眼前男人知道了。

  靜默了會兒,她抿抿嘴,潤澤兩片略幹的唇瓣,終於問出——

  「那麼,究竟有何事,公子需借我之力?」

  「我想聘你當西席。」

  夏曉清一時間沒聽懂,秀顏怔怔然。

  「……西席?」待理解這二字的意思,她發怔的「病狀」非但不減,反而更嚴重。

  宮靜川點點頭。「是。我想請夏姑娘教教舍妹算術與管帳之法,一切從基本起步,不需學太高深的數法,學到能看懂賬目,能精打算盤也就早夠。」

  她雙唇掀動,沒吐出話,掀掀合合三、四回,一口氣沉沉呼出,腦子終是清醒了些。「你有妹子?」

  「兩個。大的剛滿十二,小的今年七歲,與我是同父異母的手足。」

  ……七歲?!

  他瞧起來約莫二十七、八,卻有個年僅七歲的妹子,中間差上二十歲!

  她不禁又愣,難得能把一雙秀氣眸子瞠得圓滾滾。

  「公子家裡既也經商,底下識字懂算的好手絕對不缺,管賬目的先生們沒到百數也有五十,又何須……何須要我去教?」

  「你道不曾請人教授嗎?偏沒誰教得了。」

  「那公子自己呢?你將她們帶在身邊,慢慢教,邊學邊教,肯定能成——」她話陡頓,心頭一悸,不太確定雙眼所見的。眼前身形頎長、氣質偏冷的男子好像……臉紅了,提到兩位妹妹讓他很頭疼、很莫可奈何似的。

  「我也沒法教。」他簡潔道。

  夏曉清低「唔」一聲,咬住唇瓣,當真無話可說。

  整件事透著邪,總之……不太對勁。

  「姑娘意下如何?可願一試?」他徐聲問,目光一直深鎖住她。

  好半晌過去,她才幽幽反問「倘是不願意,公子將如何?」

  「你會願意的。」他微微笑。「我說了,我絕非骯髒、污穢之人,但也絕對不清高。為達目的,尚有其他路子可走,此時開口徵詢姑娘意思,那是先禮後兵,你若不肯,是有辦法讓你不得不肯。你以為呢?」

  夏曉清心口被無形力勁狠狠一掐,背脊不禁泛涼。

  他笑,長目彎彎,嘴角微翹,彷彿無害卻握有生殺大權。

  真的,她相信,只要他向家裡兄長說三道四幾句,娘親和她……不,不僅她們母女倆,該是她們那個院落裡的人都要艱難度日。

  眼眶忽又發熱,心緒大幅波動,跟這個男人交手,她連連敗陣。

  很氣自己莫名算妙的軟弱,這不像她,她該要很強的,不該動不動就被嚇哭、氣哭、惹哭。

  這個可惡的、可惡的人!

  抬高柔潤下巴,她拚命端起氣勢,一瞬也不瞬地迎視他的眼。

  宮靜川目光一深,歎息般道:「姑娘仍舊不願嗎?唔……那麼這局,瞧來該是兩敗俱傷的局面,你不肯教,她們學不了管帳這門活兒,自然不能去學想學的活兒。」

  突然——

  「哇啊啊——要學的、要學的,咱什麼活兒都學!不是兩敗俱傷,是雙贏、雙贏啦!」

  伴隨驚天動地的叫囂,有人從造景用的一處假山石洞中衝出來。

  夏曉清先是被宮靜川的話弄得一頭霧水,此際更是如墜五里迷霧。

  她不禁往後一退,一手下意識揪緊襟口,就見一道小紅影……呃!不,不是的,那小紅影一道之後還有一道,兩道小小身影像草原上四蹄狂撒的紅鬃野馬般飛沖而來!

  「啊?」當兩名小小姑娘一前一後、一左一右撲來抱住她的雙腿,任憑她性情再定、再靜,也要被驚得瞠目結舌,玉容小小失色。

  「姊姊、好心的姊姊、好看的姊姊,明玉會學的!還有澄心啊,她也會乖乖學的!姊姊教吧,教我們倆吧,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姊姊答應了好不好?好不好嘛?好嗎?好嗎?好嗎?」

  兩名小姑娘中,較長的那一個從頭到尾嚷個沒完。

  夏曉清簡直頭昏腦脹,想退,根本寸步難行,因為大的那個抱住她左腿,邊嚷嚷急問雙腳竟交纏圈上,如猴兒爬竿子似的,生生盤住她左半腿。而抱住她右腿的那只小的,完全是有樣學樣,雖垂頸不語,卻以與小姊姊分毫不差的姿態「寄生」在她腿上。

  這是……成什麼事了?

  她來回瞪著緊挨她兩邊腿側的兩顆小腦袋瓜,眸光一揚,改而瞪住幾步之外的宮靜川。

  男人再次擱下烏木杖,撩袍坐下,端起蓋杯喝茶,很閒慢地喝,彷彿眼前上演之事,與他井水不犯河水,八百根竿子都打不在一塊兒。

  他、他……他在偷笑!

  夏曉清輕抽一口氣,眼珠子險些瞪出來。

  明擺著,他一開始就知假山石洞裡躲著人,他不主動戳破,卻要小姑娘倆自個兒衝出來……是了,方才領她到此的小丫鬟,離去前對她揚聲脆嚷,原來是故意說給藏在園內的小人兒聽的。

  這樣耍弄人,很好玩嗎?

  見宮靜川當起甩手大爺,啥都不理,她心裡竄火,既羞又怒。

  行!他不理,她自個兒操辦!

  「你們倆——」她垂下頸項,重新瞪著那兩顆烏絲軟柔的小頭顱。

  「姊姊……」大的那個聞聲仰首,微亂的髮絲托出一張嫩嫩小臉,明亮大眼湛光,對她全心全意信任的光,然後是可愛翹挺的小鼻子,搭著一張圓嘟嘟的粉唇,唇一咧,露出小巧整潔的齒……

  夏曉清頭暈了暈,胸房好似被輕輕一掐,掐出既酸又軟的古怪情緒。

  她眸光恍恍惚惚地飄向右腿上那個小的。

  小小人兒學小姊姊揚起臉兒,不說話,僅張著水汪汪的眸子看她,白裡透紅的雙頰,軟乎乎、紅撲撲,表情全心全意,一直看她……這、這力道竟然更強,強大到讓她頭更暈,氣息不暢,臉蛋也跟著紅撲撲……

  然後,閒在一旁慢慢品茶的男人終於開尊口,她嗡嗡鳴響的耳鼓模糊透進他的聲嗓,聽他閒慢道——

  「夏姑娘,這兩位正是舍妹,你左邊的是明玉,右邊的是澄心,姊妹倆的名字取自『明澄玉心』一詞,她倆兒淘氣得很,還請姑娘多多海涵。」

  「唔……」想說什麼呢?她不記得了……

  明明有好年話,要說怎麼……全忘了……忘了……

  夏曉清腦中一片空白啊空白……

  是夜。

  宮靜川在小廝的服侍下浴洗過後,斜臥在臨窗竹榻上。

  他僅著單衣,襟口松敞,左膝摀著小廝為他備妥的熱藥布,一開始熱敷,熱氣如針刺一陣陣煨進膚孔、滲入筋骨,實不好受,必須等藥力全數滲進,那不適感才能降低,隨之拔除受過傷的膝部一整天下來所承受的酸痛。

  「爺今夜心情好像挺美呢。」

  小廝安丹端了一盆熱水進屋,見主子今晚敷藥,眉不皺、唇不繃,偶爾嘴角還似有若無般勾笑,像不經意思及什麼有趣事物般,忍俊不禁。

  宮靜川也不應聲,繼續合睫假寐,但嘴角勾弧倒深了深。

  姑娘家慌張無措的模樣應該稱不上賞心悅目才是,然,能讓一向安之若素、淡定自持的夏家小姐茫茫然到那般田地……他竟壞心到直想笑。

  今日見她時,她獨立在春花春木中,一身淺淺春衫,羅裙素雅,春光將她籠罩,輕鑲她淡淡輪廓,讓人有些看不真切……

  他出聲驚擾了她。

  她倏地揚睫。

  初見他,那雙秀瞳翻騰無數意緒——驚訝、錯愕、怔然、迷惑——而後是沉靜,盡管費了些功夫壓制,終歸沉靜。

  她很穩,心思極細膩,唔……也極為倔氣,被他明裡、暗裡逼了幾次,也能挺住,或者正因如此,明玉和澄心甫出場能把她驚成那樣,要他不笑著實難忍。

  今夜,他心情頗美嗎?

  嗯……似乎如此……

  「主子心情好是因夏家小姐吧?」

  安丹擰著熱巾子,手裡忙碌,嘴上也沒閒著。

  「您心情好,大小姐和小小姐心情也好,咱瞧啊,就夏家小姐心情不太好。」

  取下主子膝上的熱膏布,藥力已滲進,安丹用熱巾子緩緩推著,又道:「爺您也瞧見了吧?夏小姐臉上帶傷哩!今兒個隨她前來的丫鬟不是被咱們留在前廳嗎?我幫忙送了第二輪茶過去,乘機跟那個叫做果兒的丫鬟聊了聊……」一頓,歎氣。「說是那天從碼頭區回去,當晚夏家小姐就挨了打,是夏家二爺動的手,那個夏崇寶啊,個頭魁梧高大,光一巴掌就把姑娘家搧倒在地,後來是夏家大爺出聲制止了,若非這般,夏家小姐真會被揍得不成人形。」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4-17 07:28 PM

本帖最後由 carolinecc 於 2012-4-17 07:43 PM 編輯

第五章

  聽著聽著,宮靜川終於徐徐張目。

  目中幽深不見底,好半晌過去,他才靜聲問「夏家大爺為何制止?他該也既恨又怒才是,既然如此,發狠揍那姑娘一頓恰好舒心,為何不允?」

  「唉唉,爺這疑問咱也提了,果兒說,她家大爺可是把小姐當成一件好貨,等著以最好的價錢銷貨出去,而貨要好,自然不能有損傷,二爺暴怒動手,摑了一耳光出出氣便足夠,可不能真打壞、打爛了。」再次歎氣。「爺啊,您說您說,夏家那位小姐心情還美得起來嗎?」

  許久、許久,屋內沉默持續,久到安丹以為主子真睡著了……於是忍不住偷覷公子一眼,發現他兩眼一直是張開的,目光靜靜投注在前方某個點上。

  少年咧嘴無聲笑了笑,緩緩吐出口氣。

  主子此刻的神態他見過無數次。

  那表示有什麼計略在主子心中盤轉,待思緒一定,大事成小事,小事化無事,凡事皆有解,天下無事。

  天下既無事,那夏家小姐也會沒事吧?

  唔?希望如此啊……

  夏府賬房位在後院左翼一個小跨院內。

  賬房房內深長,前頭是先生們每日撥打算盤、整記慶陽城內夏家店舖銀錢進出的地方,後頭是各地分號賬目總整之處,最後方則緊連府內銀庫。

  庫房鑰匙原在夏家老太夫人手中,但後來老人家仙逝,兩年後,向來無心於生意、只管讀書的夏老爺又染病去世,未出一年,曉清生母楊氏的身子也跟著兵敗如山倒,神智時好時亂。

  夏曉清當時年僅十四,家中大權一夕變天,庫房鑰匙改由夏家大爺獨掌,夏震儒仍繼續留她在賬房幫手,皆因她自小跟在祖母和生母身邊學本事,一些伙讓們又全跟著楊氏和她做事,而夏震儒初初掌權,大局方定,根基未穩,將她放在這個位置再合適不過。

  只是這五、六年來,夏震儒又陸續安排不少「自己人」進賬房,幾已完全取代了那一群「前朝老臣」們。

  雖說是夏家小姐,雖說管著夏家總賬,夏曉清如今也僅是掛個虛銜,賬房先生和伙讓們聽令大掌櫃,大掌櫃表面上歸她管,實則直接聽主爺夏震儒吩咐,傳報到她這邊全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說實話,掌不掌事、管不管帳對夏曉清而言,並非什麼要緊事,只要在意的人皆在身邊,日子能過得平順無波,這樣便足夠。況且領個賬房主事的虛銜,她每月也有一些薪傣,還能私下攢點錢,以應不時之需。

  小跨院裡,與賬房相對的一排矮屋內,夏曉清坐在敞窗邊,蔥指在一顆顆算盤菱珠間撥彈,另一手輕按賬本紙面,這是今月各分號的帳,大掌櫃說是已核對過一遍,請她再看。

  她飛快打著算盤,丫鬟果兒此時抱著一迭藍皮賬本走入。

  她聽到腳步聲,雙眸抬也未抬,只輕聲道:「果兒,本子先擱在角落那張桌上,我先對完這邊的,這兩份可不能混在一塊兒。」

  沒聽到響應,也沒聽到往外的腳步聲,她心裡一疑,終於抬起臉。

  「怎……怎麼了?」果兒直眨著她瞧,一瞬也不瞬。

  「小姐,窗外的光打進來,這一照,您臉上的傷真的都不見了呢!唔……看來城郊竹林裡那處大宅主子贈的藥膏實在好用,昨晚睡前才薄薄抹過一回,今兒個瘀傷全化開了,好妙啊!」略頓,似思及什麼,靈活大眼發亮。「小姐小姐,那手腕呢?瘀血是不是也化開了?快看看啊!」

  這麼一提醒,夏曉清下意識瞥向被掐握出點點瘀青的左腕。

  她清眸眨了眨,再眨了眨……真沒看錯啊!腕部不知覺間已恢復原有白哲!

  一早便忙於手邊事務,她只管瞧著賬目和算盤珠子,竟到此時才察覺身上瘀痕盡退。

  「小姐,幸好咱昨晚堅持拿那匣子藥膏來試,要不您這樣不管不顧的,一回來就把人家給的藥閘子拋到一邊,豈不是辜傷那大宅主子的好意?呵呵,那裡的人真好,讓我等在前廳裡,還給我送茶送小點,怕我要等得發悶,還有人來跟我胡亂閒聊哩!」

  好不容易靜下的心,瞬間又被攪擾了。

  夏曉清十指緩緩平放在賬本和算盤上,思及昨日在那神秘宅中遇見的神秘男人……松遼鹽商,在商界權勢傾天……先禮後兵,斯文有禮的模樣最後卻來個語帶要挾……兩個女娃兒……一個過動,一個過靜,死命圈抱她兩腿……男人偷偷勾起的嘴角,根本有意看她笑話……

  那彷彿是一場荒誕不實的夢。

  她記不得夢境的最後,恍惚心緒一直持續到她出了竹林、回到夏府,一直、一直未回復尋常。

  「小姐,那大宅主子究竟跟您談了什麼?您今兒個還沒記起嗎?」說到這事,果兒臉上難掩憂心,都不知一向慧心聰敏的小姐犯哪門子糊塗。

  夏曉清記得的。神智一定,昨日在那個錦繡花園裡發生的大小事便一件接一件回籠,她記起那男人的要求,當然也不會忘記他話中似有若無的脅迫。

  「沒什麼事,就談了談,他說……我可以再想想。」

  「還要再想什麼?」果兒一臉好奇。

  夏曉清嚅嚅唇瓣,試圖說話,一時間卻無言,因為實在不好說明。

  她微蹙眉心想了想,張嘴正要說話,外頭驀地鬧出一陣囂響——

  「……有啥不成?!混賬東西!我是夏家二爺,要跟自家賬房拿點散碎銀子花用,還得經過我大哥同意?!這是啥道理?咱好歹也是夏家半個主子!」

  「二爺、二爺啊……這、這一口氣就要五百兩,可不是什麼散碎銀子……」

  「五百兩在老子眼裡就是碎銀!別羅是囉嗦,那是我夏家的銀子,你心疼啥勁兒啊?有你心疼的分嗎?」

  是她那個行徑囂張如霸王、同父異母的二哥!

  「小姐別出去!」

  果兒奔過來,臉色發白地拉住她正要站起的身子。

  「二爺這陣子三番兩次來賬房討錢,就、就由著他去,他想怎麼幹,全由他,反正他是爺,咱們能避就避,躲得遠遠的不要理會他,小姐別再跟他槓上啊!」

  她的貼身丫鬟雙手抖得有些厲害。

  她緊緊握了果兒小手,在對方想揪住她時,她陡地掙脫。

  「小姐啊——」

  不理果兒勸阻,夏曉清起身快步走出去,就見對面賬房已鬧得雞飛狗跳,屬於大爺人馬的大掌櫃一臉青黑,襟口被自家二爺狠狠揪高,整個人幾是足不沾地。

  「二……二、二爺,小的實在……實在沒法子、沒膽子撥錢給您,大爺交代下來了,銀庫出入的帳全得作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大掌櫃語帶哭音,說得結結巴巴。

  夏曉清甫出現在那兒,大掌櫃眼角餘光一瞄,如見救命菩薩,嚷道——

  「小姐管著賬房呢!二爺……二爺跟小姐開口,小姐若肯,那、那小的立時取銀兩奉上,要多少都不成問題的!只要小姐說好,自然成啊!」推推推,一推二五六,找到替死鬼,麻煩事不上身!

  夏曉清自然知道大掌櫃心思,但事實確實如此,名義上,她的確掌著賬房。

  「二哥,咱們家各院每個月皆配有一筆自用花銷,倘要額外從賬房取錢,一切得按規矩來辦,需一條條列出花用的明細,還得跟大哥報備過,有了夏家主爺同意,賬房這兒才好行事,不能單憑你一口價,就將銀子奉上。」

  她沉靜道,盈盈身姿立在簷下,春光像能穿透她單薄身軀。

  一院子明裡暗裡觀望的先生和伙讓們見她這模樣,即便是大爺手底下的人,也要替她操上三分心,尤其見火爆二爺陡地鬆開大掌櫃襟口,大步朝她走去,幾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伙讓都快按捺不住!

  夏崇寶瞠圓銅鈴眼,猙獰咧嘴。

  「你那是什麼眼神?管到老子頭上,還真敢啊!上次沒把你揍乖,這回就看誰敢來攔我?老子我不把你——噢!」

  驀地大叫,他兩隻巨掌同時摀住後腦勺。

  結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痛呼聲不斷,連連哀叫,兩手好忙碌,一下子摀頭一會子又摀腰、摀臀,高壯身軀在原地笨重亂跳。

  「哪個——哎喲!到底……噢!是誰……痛痛痛——」

  「不痛你祖宗奶奶打你幹啥?」俏皮的清脆嗓音響亮亮。

  整個賬房的人,包括夏曉清,視線全被那手持彈弓的紅衣小姑娘吸引過去。

  那小姑娘站在進小院的月洞門邊,開弓發彈的架勢擺得既自然又漂亮,顯然這門功失已練得頗有火候。她身邊還跟著一道鵝黃小身影,後者兩隻小手合掌攤開,捧著一小堆石頭,也不知是隨身攜帶抑或隨地檢來的,總之彈弓連環發不停,全賴一雙小人兒配合得天衣無縫。

  「……祖、祖宗奶奶?」夏崇寶後腦勺腫了包,額角滲血絲,一看清下手的是誰,嘴角氣得發僵。

  「乖,見了本祖宗奶奶還知道喊,果然不教不知義,不打不成器。」紅衣小姑娘嘻嘻笑。「沒浪費我一番苦心啊!」

  「你、你……混賬臭丫頭——」有人又痛又恨,惱羞成怒了。

  「住手!」夏曉清緊聲一呼,卯足勁衝過去,搶在夏崇寶一掌揮下來前,將宮家那對「明澄玉心」的小姊妹拉至身後。她身子未及站穩,眼前勁風已撲面而來。

  一時間以為又要挨摑,她螓首閃避般一側,全身緊繃。

  然而,那一掌並未落下。

  她掀睫去瞧,一名黑衣勁裝的青年不知打哪兒竄出,五指扣住夏家二爺的腕部,青年未施指力,僅是阻下對方摑人耳光的舉動。

  「無惑……怎麼現在才來嘛!我……我好可憐,澄心也好可憐,還有姊姊……我們三個都好可憐,嗚……」

  夏曉清終於見識到十二歲女娃「變臉」功夫練得有多精,前一刻還盛氣凌人、彈弓連發不手軟,勁裝青年一現身,女娃飛揚明麗的表情陡撤,癟著嘴,低垂眉睫,淚光閃閃,說有多可憐就有多可憐。

  至於七歲的小澄心,這回沒學小姊姊擺可憐樣,她微甭著頭,好奇地盯著夏曉清護在她身前的那隻手。看著看著……她突然放掉手中那些石子,靜靜偎了過來,細瘦雙手圈住夏曉清的臂膀。

  方寸一悸,此時卻無暇多想,夏曉清有些吃力地抱起澄心,再勉強騰出一手拉住明玉,只覺快些將小姊妹倆帶離原處方為上策!

  「快走!」

  「姊姊莫憂,有無惑在,他闖不過來的。」明玉反拉住她,壓低嗓音說。她眸眶猶自含淚,卻背對眾人朝她咧嘴一笑。

  這孩子實在是……夏曉清簡直哭笑不得!

  另一方,夏崇寶幾次想甩脫青年的抓握,卻越掙扎越難堪。

  無論他如何動,那個名叫「無惑」的年輕漢子皆有方法纏黏他不放,逼得他臉色又青又白又紅,確實氣炸!

  「夏家養你們這群伙讓全是擺設嗎?還不開打!愣在一旁看戲啊?」

  「二弟!你……這是子什麼?快停手、快停手!」

  此一時分,在堂廳上接待貴客的主爺夏震儒陪同客人一起步進月洞門。這位手握北方鹽業的大商行事實在沒個準則可依循,先前是高不可攀的姿態,這陣子倒願意同他夏家交往,以往送上的請帖如石沉大海,今兒個貴客竟毫無預警登門拜訪,且攜家中小小女眷們一道前來,來得如此突然,讓他有些慌了手腳……而眼前這出……究竟怎麼演上的?!

  他家老二還真會挑時候惹事啊!

  「站著幹什麼?還不把你們二爺架開!」

  夏震儒氣得紅光滿面,眼刀一劃,幾名伙讓終於回過神,衝上前拚命想拉開直要尋黑衣青年麻煩的夏崇寶。

  「無惑。」由夏家主爺陪同未進的貴客此時淡淡一喚,不需多說,青年成爪的五指忽地一鬆,無形勁力一吐——夏崇常壯碩身軀立刻倒彈出去,若非伙讓們七手八腳扶住他,准要摔得七葷八素。

  退退退——夏曉清將孩子抱著、拉著,背貼門牆退避在角落,果兒也悄悄挨近,發顫的身子緊貼她,半句話都說不出,看來嚇得不輕。

  一雙清眸直直看著,不管這賬房小院內發生何事,她以為臉上神態能維持一貫的凜然沉穩,然,當宮靜川步進她眸界中,當他面無表情環視眾人,一股熱麻感直直竄上她的脊背,衝至天靈……他、他竟未拄手杖!

  那根色澤黝亮的烏木杖不在他掌握中!

  今日,他的步伐平順徐慢,若非見過他如何倚賴那根烏木杖,她真要以為他行走便如常人模樣。

  「大哥,是那臭丫頭先動手的!她拿彈弓打我,她——」

  「住口!住口!你還有臉說?」

  她耳中灌進兄長們急怒的叫囂聲,明明聽見了,卻覺那聲音彷彿隔著一層厚膜,有些不真實。

  突然,男人似藏冷鋒的目光朝她這方淡掃過來。

  宮靜川隔著幾步距離探進她的眼,她呼息陡頓,胸房怦怦驟跳。

  接著他目光往下挪移,那移動的姿態極為自然,像似關懷那兩個緊挨她不放的小姊妹,必須確定姊妹倆安全無虞才能緩下心緒。

  當他掃視過來時,把臉蛋親密埋在她頸窩處的小澄心反正看不見,所以繼續偎得很愜意、很無為,倒是貼靠在她腰側的明玉莫名一顫,兩隻細臂驀地將她腰身纏得更緊,臉也往她身上埋蹭,那感覺像幹了壞事被逮個正著,亟需攀附一個能說得上話的人來替自個兒遮風擋雪……而她夏曉清便成小姑娘眼裡的「有力人士」,被人家牢牢攀靠!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4-17 07:29 PM

第六章

  她怔然而立,迎視那個有意以眼神教訓小小妹子的男人。

  他表情夠冷,目光夠清冽,但……為何她會覷見那似有若無且似笑非笑的微揚嘴角?他……他、他又在偷笑嗎?!

  他在笑話她,是嗎?

  夏曉清不由得暗抽一口涼氣!

  他真在暗笑,笑她宛若貼牆而生的一根主心骨,緊摟著別人的同時,也被別人圈圍住,緊緊摟抱。

  雙頰發燙,很是著惱,她想發狠瞪他一眼,豈知他卻轉正面龐,不瞧她了。

  「夏兄,今次未遞帖便登門拜訪,看來確實魯莽。」

  「宮爺言重了,不魯莽不魯莽,魯莽的是舍弟!今日難得貴客上門,夏府可說蓬蓽生輝,原已吩咐下人知會舍弟過來拜會,豈斜他人在這兒,還驚嚇了兩位小小姐,鬧得如此不快,全是誤會一場、誤會一場啊!」

  聞言,被一干伙計架住胳膊的夏崇寶瞪大銅鈴眼,張嘴要辯,長兄一記火辣辣眼刀甩飛過來,警告意味深濃,恨不得立時剪下他的舌似的。

  這下子不忍也得忍,夏家二爺頭痛、額痛、手痛,滿腔火氣無處撒,只能拿底下人洩忿,他狠狠掙開伙計們,其中兩個還被甩倒在地。

  夏震儒忙道:「二弟,還不過來賠罪?」

  「不必了。」宮靜川嗓音平板,自始至終,他表情就這模樣,不似作怒,僅淡漠得不興丁點波紋,彷彿懶得再跟小人物多說半句一般。

  「宮爺,這事兒實在是——」

  「夏兄。」他截斷夏震儒的話。「今日過府,其實皆因舍妹昨日見過曉清姑娘之後,很是喜歡,一早便鬧著欲遨她出遊。」頓了頓。「不知夏兄意下如何?」

  男人突如算來喚出她的名字,盡管後頭加了「姑娘」之稱,夏曉清心頭仍震了震,氣息略濃,膚底溫潮不斷漫出。

  這一方,夏震儒怔然無語,一會兒才弄明白,這位出身北方的貴客是在徵詢他這個夏家主爺的同意,希望替兩個小妹子遨夏曉清一道出遊。

  「宮爺說笑嗎?您帶小小姐倆親自來遨,咱們兩家能多親近親近,我歡喜都來不及,還能有啥想法?」他目光溜向被兩孩子和丫鬟緊挨著的夏曉清,笑道:「難得小小姐倆跟咱們家曉清如此投緣,只是不知宮爺今兒個出遊,打算怎麼個游法?想看些什麼、玩些什麼?若有咱們能效勞之處,宮爺盡管說,千萬別見外。」

  直到此時,宮靜川那張抿平的薄唇才略略顯笑。

  「聽說慶陽城內外植桑養蠶、紡紗制綢的人家皆沿河岸聚居,小河道在城中蜿蜒,流經那些人家後院,再匯流至城外大川,因此方便小般只進入,沿岸收貨、銷貨,這情景北方確實少見,今日還得請曉清姑娘多為在下和兩個妹妹說解。」一頓,飛眉略挑,慢聲道:「倘是有了心得,說不準能尋到一些商機,找些不同於鹽產的買賣玩玩。」

  他……他根本是在吊人胃口!

  眼前一切,夏曉清看著、聽著,瞳心隱隱。

  果不算然,下一瞬,她那位利字當頭的兄長立刻眉開眼笑,道——

  「宮爺,曉清她絕對樂意,非常、非常樂意助您一臂之力!」

  沒有丫鬟相隨,就她夏曉清一個,她被自家兄長直直推給「松遼宮家」的大商,在眾目盼盼下被帶出家門。

  出遊。

  宮家這位大爺當真都打點好了。

  有一艘烏篷船,船隻就停在城中某戶人家屋後,上船前,宮靜川來到她跟前一步之距,垂目望進她眸底,神態似笑非笑。

  她思緒仍浮動得厲害,只能定定回望,然後聽見他沉靜道:「給我。」

  ……什麼?給他……什麼東西?

  「抱了這麼久,手不酸嗎?」

  抱……手酸……啊!她回過神,微蒙眸光倏地往下挪,見那張粉嫩小臉蛋靜靜偎在肩頭,小澄心並未睡去,兩隻好看清澈的眼睛拿她直瞧,溫熱帶甜的氣息拂在她膚上。女娃安靜到讓她心口發疼啊……

  「我、我……手好像麻掉了……」所以呃……沒法主主動「交人」。她臉紅紅,求救般飛快看他一眼。

  宮靜川了然頷首,他極明顯地深吸口氣,再沉沉吐出,像費勁要穩住什麼。

  他探手欲抱過那具小身子,夏曉清感覺攀抱她的那雙細臂突然緊了緊,想抓住她,不想放開。

  宮靜川也察覺到了,忽而湊臉過來,在女娃細嫩耳邊低哄——

  「姊姊手酸了,澄心聽話。」

  霎時間,夏曉清渾身像被火球團團包裹住似的!

  他一下子靠得太近,近到她幾能數出他墨羽般的睫。

  他的聲嗓太過低柔,猛地在她心湖震開漣漪。

  她簡直傻了,耳根驟然發燙,任由他半哄半迫地從她懷裡挖走澄心。

  「無惑,先送她們倆回去。」他將沉默不語、兩眼卻直鎖著夏曉清不放的小澄心交到靜佇一旁的青年手裡。

  只是他此話一出,躲在夏曉清身後避風頭的明玉小姑娘可要不依不撓了。

  「哪能這樣!說好遨姊姊一塊兒玩,明就說好的,大哥哪能這樣!」

  宮靜川長目微瞇,哼笑了聲。「你也說自個兒會乖,不惹事,明就說好的,怎地今兒個又惹事?」

  「啊?呃……那個……」低頭。

  「那把彈弓呢?你纏著無惑,硬使喚他替你做的是不?交出來!」長兄如父,宮靜川姿態端得十足。

  「彈弓被我打壞,我、我丟掉了」她雙頰鼓得老高,氣息不穩。

  明明知曉過動的妹子在跟他賭氣,說的並非老實話,宮靜川僅沉著臉,倒未真逼迫她交出彈弓。

  「跟無惑回去,照顧好澄心。你應承過我的事只要做到了,我承諾你的事自然也會遵行。你明白了嗎?」

  明玉咬咬唇,好半晌才哼出一聲。「嗯……」

  她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向無惑,突然腳步一滯,又掉頭奔回夏曉清身旁。

  她拉拉曉清衣袖,將大姑娘猶自發怔的神魂扯將回來,然後仰起小臉看她,等待著。

  夏曉清眨眨眼,下意識傾身靠近,秀顏與小姑娘粉嫩臉蛋相對。

  「姊姊,方才在夏府,大哥在眾人面前,說今日過府拜訪,是因昨日我和澄心見了你,很是喜歡……」嬌脆聲音很故意地揚高。「姊姊,人與人之間首重緣分,我和澄心與你有緣,一見面便喜歡你,但並未說給誰聽,大哥說的『很是喜歡』,其實是他自個兒心裡喜歡,他中意你卻不表態,臨了倒拖著我和澄心下水,姊姊你說,天底下有這樣當人家兄長的嗎?」

  「啊?」夏曉清僅能發出單聲。

  「無惑。」被殺了記回馬槍,宮靜川臉色一沉。

  主爺一發話,黑衣青年出手迅雷不及掩耳。

  臂彎裡猶抱著小澄心,他跨步上前,另一臂已將明玉撈進懷裡,他疾退,腳踩平地拔身而起,眨眼間已挾走兩位小小姐。

  夏曉清看得目瞪口呆,只聽見明玉口無遮攔兀自嚷嚷,帶火氣的脆聲散進風中,斷斷續續——

  「……放開我!我有腳,我自個兒走!可惡,放我下來啦!臭無惑、息無惑……只聽臭大哥話的臭無惑!你們……一起發臭臭臭臭臭——」

  這一方——

  「爺,茶和小食已備好,一切安排妥當了,是否請姑娘上般?」小廝挨過來恭敬問。

  夏曉清回眸一瞥,見那小廝便是當日在城外碼頭區請她上船的少年。

  大概察覺到她的注視,少年偷偷揚眉,對她咧嘴一笑,在主子發現前又趕緊恢成復正經模樣。

  可惜……她笑不太出來。

  她一頭霧水,雙頰發燙。

  明玉被帶走前說的那些話,什麼「很是喜歡」、「中意你卻不表態」……讓她很難把穩氣息。

  「上船可好?有事到船上再談。」宮靜川道。

  他俊逸的男性面龐瞧不出心緒起伏,眉目間沉靜依然,但周身上下卻已無在夏家時,那種讓人望而卻步的冰冷感。

  ……為什麼?

  揉著尚有些泛麻的前臂,夏曉清抿唇不語,隨他上了船。

  船篷成拱形,挑得頗高,足可讓人站挺身子。

  篷子前後兩面的竹編簾子高高捲起,側邊開有小洞窗,於是進入船篷內,天光仍盈盈淺淺透進,河道兩側的民情景緻亦能輕易入眼。

  甫上船,少年小廝朝船尾傷責掌櫓的大叔比了個手勢,接著便面向河道蹲踞在船首,並未跟進篷內。

  船隻開行於水面之上,平順無比,幾平聽不到濺水聲響,夏曉清不禁多看那位堂櫓大叔幾眼,心想,此人該也是宮大爺身邊臥虎藏龍之客吧……

  突然,領她進船篷的男人身形一滯!

  宮靜川在離他自己最近的一張圓墩椅上落坐。

  斂眉,交睫,一手緩緩按在左膝,姿態有些不經意,倘若事前不知他腿腳帶傷,肯定要被蒙騙過去,但此時此刻,夏曉清只見他面色略青白,仔細再看,那飽滿寬額已滲出薄汗。

  他在人前忍痛,不讓外人覷見狼狽樣子,然,現下卻又不忍了……為什麼?

  對他而言,她夏曉清已不算外人了嗎?

  他自個兒心裡喜歡……

  他中意你卻不表態……

  她驀然間有些懂了。

  他一開始避於折屏後不見,之後遨她過府,卻是坦然待之,其間心思變化全憑初始感覺,覺得喜歡、合意、可用,他要用她,因她懂得一些技能,聘來教授一雙小姊妹恰好可行。

  他中意她,卻非男女之間那種意味,而是替妹妹們找到合用的人。正因如此,她被他放進眼界裡,她已入他的眼,已非外人。

  想通這一切後,實不知該哭該笑,因被看重而竊喜,內心卻又莫名沉滯,兩種心緒交相夾擊,讓她進退無據,傻了般定在原地。

  叩、叩——叩——

  蹲在船首的少年小廝很故意地敲出聲響。

  她整個人一震,被吸引過去,就見對方擠眉、眨眼、努嘴,拚了命給指示,而且還合掌偷偷地又拜又求,癟起嘴,兩道眉揪成八字模樣。

  循著他所給的方位看去,紅木矮幾上擱著一團厚布。

  那少年的意思似乎要她幫個忙,因主子沒要他進,他不敢任意進去,只得請她將厚布遞給主子大爺。

  她憑本能挪動雙腿,走近兩步,指尖觸及那團厚布時,柳眉忽而一動。

  竟熱燙熱燙的!

  厚布裡似裹著烤燙的小石碎片,挲了挲,發出「沙沙」聲音。

  少年小廝咧嘴一笑,指指左膝部位,她一看也就明白了。

  捧著厚布團走到正閉目忍痛的宮靜川跟前,他額面上的泛珠較道才分明,額角細浮血筋,顯然腿腳的不適讓他必須花費極大心神應付,暫且無力顧及其他。

  如此倔氣,如此……在人前強撐……

  夏曉清一時間道不明內心那層層迭迭湧出的東西,波動似瀾,忽疾忽徐,深心的深心之處,彷彿某根弦被挑動,隱隱顫顫,浮游蔓延,無法抑之、挫之……

  那一聲歎息在心中悄悄滾逸,不讓誰知聞。

  她矮下身,半跪在他跟前,將一團熱燙的厚布捂在他左邊膝頭上。

  突然間,她輕捧厚布團的柔荑被用力按住!

  她氣息陡窒,臉容揚起,對上男人徐徐睜開的一雙峻瞳。

  「你……你很疼,是嗎?熱敷一會兒會好些的……」她澀澀從唇間擠出話,一顆心怦怦、怦怦跳得好響,被按住的手不敢輕動,膚上已燙出一層熱。

  男人那雙深沉長目看了她許久,看得無端細膩,在她五官表相上細細穿梭,同時似也看進她神魂裡。

  終於,宮靜川薄唇微勾,淡淡笑開。「是頗疼呢……那就有勞曉清姑娘了。」

  他很懂得得寸進尺的法門。

  昨日尚稱她「夏姑娘」,今日已直用她閨名,且用得很理所當然,根本不管她如何想?又允不允?

  「你手腕和頰面上的瘀痕好些了。」放開她的手時,宮靜川平舖直敘道。

  「嗯……」夏曉清悶著聲,點點頭。

  熱布團上縫有兩條細帶子,她將厚厚布團仔細綁在他膝處,確定熱度能滲進,好一會兒才又小小聲擠出話。「多謝宮爺所贈的藥膏,果然能收奇效。」

  其實應該喚小廝進來服侍的,但他放任由她,她竟也順手做了,就跟尋常時候替筋骨不好的娘親按揉、拍通血氣差不多感覺,是直到她指尖隔著薄薄襦褲布料碰觸到他大腿,他似有若無一震,她也跟著震醒,一張臉紅到幾要冒煙,才倏地站起,並矯枉過正般退開兩大步。

  「是我要多謝姑娘。」宮靜川微微一笑。

  應是忍過最疼的那一波了,青白臉龐終於浮出一些血色。

  他靜看她一會兒,道:「那藥膏雖好,卻希望姑娘往後不再用得上它。」

  夏曉清心湖落葉,心漪漫漫,內在波動著,她盡力持平語調,道:「宮爺不該……不該讓明玉和澄心來尋我,不該讓她們到夏府來。」

  「坐。」

  回應她的是男人一貫淡然的神態,渾像似沒將她的話當一回事。

  咬咬唇,她聽令坐下,見他閒慢飲茶,她也端起桌前的茶秀氣喝著,一口接一口啜飲,眸心輕凝不動,未察覺自個兒像在跟誰賭氣。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4-17 07:30 PM

第七章

  片刻過去——

  「為什麼?」宮靜川放下茶杯,一手猶按在左膝上,問得突然。「明玉和澄心為什麼不該到夏家尋你?」

  夏曉清抬起羽睫,容色清冷。

  她靜默了會兒,那雙眼學不來冷然姿態,又流漫出太多感情。「……那地方不很安全,她們去了,若碰上不好的事,吃了虧、受了傷,怎麼辦才好?」

  他目光略深,嘴角翹弧亦深了深。「有無惑跟在一旁照看,我想即便真遇上麻煩,吃虧受傷的事應該還輪不到那兩隻惹禍精。」

  「她們沒惹禍!」她本能地替小姊妹倆辯護,擱在膝上的雙手不自覺握緊。「她們僅是有些……嗯……不按牌揮出牌罷了。」

  「罷了?這叫罷了?你也太護短。」他刺了一句。

  「我沒有!明玉和澄心她們倆……沒、沒有……她們……」她在激動個啥勁兒?那是他自家妹子,與她可有半分干系?她激辯什麼?只徒惹他笑話而已。

  她忽然抿唇不語,因發覺他眉彎、眼彎,當真在笑。

  有些氣悶,她乾脆撇開臉看向洞窗外。

  外面河道平坦,岸上人家的屋房比鄰而建,循著水道綿延而去。

  他們的篷船與幾艘船隻交錯行過,不知從哪艘船上傳來哨笛聲,一長兩短、兩短一長,她感覺所乘的舟船緩了緩行速,然後見那名少年小廝亦吹起哨笛,同樣是一長兩短、兩短一長。

  她心下微覺古怪,未及想通,笑話她的那個男人在她身後沉靜問——

  「那地方既然不很安全,為何不走?以你的能耐,離開夏家獨自營生,想是不難,不是嗎?」

  從未有誰問她這樣的事。

  他語氣認真,不帶絲毫嘲弄,彷彿對她的事上了心,因為在意,所以留意,若非她明白他的本意,會以為他當真關懷她。

  岸邊有泊船正跟民家收蠶繭和生絲,一串招搖的大紅燈籠垂掛下來,那是店家掛在屋後的招牌,前頭開門營生,臨河道的後頭也不忘打自家名氣,她看清了,每顆燈籠紙上大筆寫著一字,串起來就成「城東伍綢緞莊」,是「伍家堂」的店……

  是了,她記起,他跟「伍家堂」的老太爺還是忘年之交呢!既跟伍家交往,又跟夏家牽扯上,這般的如魚得水,這樣的他手段太高,哪裡是她比得過的?

  她將臉轉正,調回眸光,幽然答道:「要獨立營生確實不難,但若要離開,娘親也得跟著我一塊兒走,可她不能走的,不能離開夏家的……娘說,她生是夏家人,死是夏家的魂,死後她要葬在夏家祖墳地裡,我爹墳頭邊留了她的位置,她要跟我爹葬在一塊兒。」略頓,潤潤唇。「我的嫡母……大娘她應允過的,只要娘不掌事、不鬧事,安分度日,待娘親百年後,大娘會讓她葬在我爹身側。」

  「所以你爹與你娘感情甚篤,恩愛相親?」

  夏曉清聞言忽而一笑,笑音略帶澀然。

  「我娘是愛慘我爹了,聽說是一見鐘情呢,第一眼便陷進去。至於我爹……大概誰也不愛吧。他一生唯一感到快活的事,應該是讀書了,書海浩瀚博大,夠他悠遊一輩子……」蹙眉,隨即又舒鬆開來,淡斂的睫寧靜婉約。

  她再次笑,這一次的笑雖無澀意,卻柔軟得教人胸中發疼。

  「爹去世後,留下一大屋子的書,好多好年的書,各式各樣的書,大哥、二哥對那些東西半點不感興趣,但我很喜愛……有時得了空,獨自一個窩在書閣裡,可以窩上一整日,常累得果兒氣急敗壞來尋我,把我拉出去用飯。爹的那些藏書中,有許多是關於古玩鑒賞的書冊,金石陶瓷、琴棋書畫等等,應有盡有。有時我會想,倘是爹在世時能到咱們幾家古玩舖子坐堂,就管鑒識賞玩的活兒,其他一概不理,他應該很能勝任才是,性情或者能開闊些,心情一好,身子也較不易有病痛,或者,他能命長些,娘也就能歡喜些……」

  咦,怎說起這些事?

  她驀地揚眸,恰與男人深邃目光相接,他的表情是專注、探究的,如融進她所說的話當中,靜思著。

  她內在侷促不安,暖氣不斷從膚底滲出來,暗自懊惱自己話多。

  她不曾這樣的,只因身邊無誰聽她說這些事,被隨意問起,話匣子竟大開了。

  靜默流淌了片刻,忽而,她聽他慢條斯理道——

  「雖有牽絆不能離家自立,其實你只需答應我之前所求,只要讓旁人看懂你與明玉、澄心之間的交往,看出你在『松遼宮家』小小姐們眼中舉足輕重,我想,那個對你而言不很安全的所在,應該能變得安全許多。」

  她不懂、迷惑、茫茫然,怔怔望住那張捉摸不透的俊龐……猛然間,一道銀光劃過腦海,將渾沌劈破開來!

  事與事之間彷彿能夠串聯,她尋出前因與後果了,那些讓她困惑的事,一下子全找到解答。

  「你……你允許明玉和澄心進夏府,帶她們來……來找我,是故意如此為之。你故竟張揚,要夏家大爺和二爺瞧清楚……你以為他們倘能瞧清了,心中有底,礙於『松遼宮家』之勢,自不會再動我一根毫毛,你是故意的……」

  宮靜川深瞳湛動,朗眉淡挑。

  似笑非笑,不答話,所以便是默認了吧?只是啊只是……「為何幫我?」夏曉清不禁要問。

  「因為我想。」他語氣仍慢吞吞每個字輕月清楚。「再有,正如明玉方才對你說的,因我中意你,想讓你為我所用。」

  聽到「中意你」三個字,她心口猛竄,怦怦、咚咚直鬧,最後那一句實在話卻在她冒熱腦門上澆淋了一大盆水。其實已知他的想法,此「中意」之說無關男女之情,只是他突然直直道出,終究惹得她神思翻騰,雙耳發熱。

  暗暗攥緊雙手,她吁出一口氣。

  「往後別再這樣做,別讓明玉、澄心來夏家尋我。」

  她怕力量太小,無法護她們倆周全,就如今日在賬房院內鬧開的那一場。

  「好,她們不去尋你,換你來找她們,如何?」他在跟她討一個明確答覆,要嘛,小姊妹倆帶護衛三天兩頭上夏家鬧,要嘛,她乖乖去他的地盤,就兩種選擇,瞧她要哪個。

  夏曉清想起深入北坡竹林的那條小道,想起建在一片綠意器然間的宅第,想起與他初次會面、那個繁花似錦的「綺雲園」……他昨兒個才問她的事,今日已殺上門來要她回答,要她去當那個有些詭異的「西席」,還須當得甘心情願。

  他這人表面斯文有禮,手段卻強勢得緊,她落進這個局,還能有什麼作為?

  「……我去。」她答得有些悶。

  「很好。」

  她看向他,見他笑開,咧出兩排白而齊整的牙,右頰竟有一朵笑渦!

  好……好「可怕」!

  她暈暈然,氣息不穩兼心音如鼓,整個人不太舒服。

  手指在袖中交握絞緊,悄悄捏疼自己,她再次撇開臉往外看。

  這一段河道來到慶陽養蠶戶聚集之處,沒有前一段河道熱鬧,兩岸相通的石拱橋也少了些。她想,總不能一直靜默不說話,他既想找商機,她這條「地頭蛇」或者該為他說解說解。

  哪知,又是一長兩短、兩短一長的哨笛聲!

  她引頸張望,見那哨笛聲是泊在不遠處的一行船貨幫漢子所發出,待對方落了聲,如她所想,船首的少年小廝亦吹起哨笛回應。

  然後,她驀地轉過身。

  秀氣清眸張得圓亮,她一瞬也不瞬,彷彿他突然生出三頭六臂。

  「他們是你的人!」胸脯起伏微劇,她輕喘,又努力穩住呼息。「這一趟下來,那些行船收貨、卸貨的人,很多都是你的人……你根本不是來看植桑養蠶、紡紗制綢的活兒,船貨幫既在你掌下,這條河道兩岸的大小事,你又怎可能不知?哪是需要誰替你說解!」

  宮靜川同樣一瞬也不瞬地瞧她,看得那樣深,目光彷彿極暢意,因為很喜歡這樣敏銳且聰慧的人,這樣的她,讓他驚艷、著迷,讓他中意得不得了,能網羅這樣的人到他底下做事,實是一大樂事。

  「『松遼宮家』在北方有自個兒的馬貨幫,但畢竟是『南船北馬』,想將生意打進南方,除了陸運也得顧及水運。」他禁不住再次露笑,很歡暢、很真誠的那種笑,笑時,頰面上又浮動單個笑渦,全然不想掩蓋本性,和盤托出——

  「宮家對南方水運到底是初出茅廬,尚需老經驗的師傅指示,那些人倒不全是在我底下做事,跟『松遼宮家』應是合伙關係,在南方,宮家客隨主便,在北方,他們就入鄉隨俗,總之是一起尋機掙錢,相生雙贏。」

  「你來到南方,就為船貨幫之事?」她吶聲問,眸底泛開幽光。

  「算是。」腿上的不適已舒緩過來,他拉開溫膝的厚布團,將那東西擱至一旁,展袖拂過衫襬。

  算是……如此聽來,他南下尚有其他目的了。

  她未再追問,只覺他淡漠深沉,真是笑了,又讓她目眩神迷。

  在他面前,她這樣「淺」,這樣的笨拙……明明無須在意,她卻又在意,這般起落盤結、患得患失的心思從未有過啊……

  夏曉清,你是怎麼了?

  眼前女子側顏對他,斂眉凝容,沉思的柔軟輪廓引誘他靜靜去看,如賞一幅清冷深邈的秋水長天圖。

  輕風迎入,篷船在此時切進一條略窄的河道,能清楚看見岸上人家的買賣,宮靜川撩開飄至頰面的一綹發,溫聲中猶帶笑,徐慢道——

  「你說這河道兩邊的大小事,我怎可能不知,唔……那些人在幹什麼,我還真就不知,有勞姑娘替在下解惑了。」

  曉清回過神,飛快看他一眼,又循著他的目光看去。

  有五、六只輕舟,舟上算一算約莫十數人,全是女尼,這群尼眾剛與岸上人家做完買賣,乘著小舟正要離去。

  見狀,她眨眨眸,嘴角不禁柔軟。

  「那是城外『靜慈庵』的女師父們,那座庵堂收容了一些無家可歸的婦孺,師父們在庵堂外的坡地種植一大片桑樹,采收桑葉賣子城內的養蠶人家,換些錢貼補——」身旁男人突然站起,她話陡頓,回眸去看,心下不由一驚。

  宮靜川臉色驟變,什麼淡漠、沉靜全灰飛煙滅了。

  他目光炯然而深厲,直勾勾注視那群即將離去的女尼,恨不得將人瞪穿似的。

  到底他在看什麼?

  抑或,看誰?

  夏曉清問不出聲,也學他定定看著……啊!那群女師父當中有一位年輕女子,穿著一身雅素方衫,及腰的長髮未削去,僅用灰巾子松松束著。

  「邢叔,跟上去。」宮靜川頭也不回地朝堂櫓大叔下令,嗓聲猶靜,卻也難以將心緒盡掩。

  曉清瞧明白了——他是在看那名帶發修行的姑娘!

  篷船頗有技巧地尾隨在輕舟之後,半刻鐘後,河道出城,女師父們不往熱鬧的碼頭區行船,而是渡了河到對岸。

  篷船愈來愈近,宮靜川在女尼們分工合作地系船、搬簍筐之時步出船篷。

  夏曉清跟了出去,一顆心急跳,手心竟莫名微濕。

  「咦……啊!是夏施主。」好幾位女師父回頭望,本覺悄悄靠近的篷船很是古怪,忽見出現在船首的曉清,有人已將她認出。

  夏曉清雙掌合十回禮,揚睫,見那名帶發修行的年輕女子兩手提著一隻空簍筐,她原要將簍筐背上,此時卻定住不動,美臉上盡是訝然神氣。

  那女子望著立在船首的宮靜川。

  宮靜川亦專注凝視她。

  氛圍有些緊繃,眾位女師父都察覺到了,數道目光來來回回在宮靜川和那姑娘身上穿梭游移。好奇怪,如他這樣深沉、隱晦、難以捉摸之人,原來也有心思外顯的時候。夏曉清模糊想著,清楚感受到此時站在她身旁的男人氣息變濃,整個人繃繃的,似恨不得一躍上岸,將那個被他兩眼鎖定的姑娘牢牢抓住。

  終於,驚愕神情褪去,換上的是略無奈的淺笑,那女子歎息般問——

  「你怎麼來了?」

  宮靜川答:「我來找你。」

  接近再看,女子年歲約二十五、六,鵝蛋臉白裡透紅,一雙含情的丹鳳眼,顧盼之間別有神韻,唇不點而朱,眉不畫而翠,是麗質天生的佳人。

  女子姓方,名瓏玥,北方人士,原是在北方「水月庵」帶發自我清修,後來「水月庵」與「靜慈庵」因一次機緣而結了緣,方瓏玥某天便隨庵堂裡的幾位女師父一同南下,在「靜慈庵」作入世修行,真正身體力行去行善助人……這些事,是夏曉清從幾位「靜慈庵」女師父們口中旁敲側擊問出的。

  她每月固定到「靜慈庵」參拜,以前是惱隨娘親去,娘病倒後,多是她自個兒前去。

  庵堂中收留了一些無家可歸的老弱婦孺,她手頭雖不十分寬裕,每個月還是會或多或少佈施一些錢,而大智和果兒都是庵堂裡曾收容過的孩子,後來被娘親帶進夏家做事,一直跟隨她們娘兒倆。

  因此當她彷彿閒聊般問及方瓏玥的來歷,眾位女師父也無所隱瞞,知什麼道什麼,全說給她知。

  在她打探人家的同時,方瓏玥早被宮靜川帶至一旁說話,因她不願上他的篷船,山不來就他,只好他去就山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4-17 07:30 PM

本帖最後由 carolinecc 於 2012-4-17 10:42 PM 編輯

第八章

  夏曉清聽不太清楚他們談話內容,只是適才姑娘拒不上船,淡搖螓首無奈淺笑,宮靜川臉色沉得難看,此時他們二人說了會兒話,男人那張翻黑的俊龐終於回溫許多。

  根本無須去在意,卻還是挪不開心神,夏曉清從不知自己如此愛探人隱私。她與女尼們說話,眸角仍克制不住朝不遠處那雙男女瞧去——

  姑娘垂眸看著他的腿,神態溫柔,唇角噙一彎淺笑,該是問起他的腿傷。

  他劍眉略舒,面龐因她的關懷而不再繃得死緊,薄唇掀動徐語。

  突然間,祥和暖氛起了波動,他說了一長串話,目光炯銳,語氣沉厲——

  ……我要你跟我回去,回松遼……

  你想在「水月庵」清修,我讓你去,從不阻你……

  我什麼都依你,你離開北方卻一字不留,就這麼不願見我嗎……

  你真這樣恨我……

  那隱隱約約、斷斷續續傳來的話語一下子揪緊夏曉清的心。

  如被下了咒,真似著魔,她腳步受牽引般往那雙男女的方向走去兩步。

  「夏施主,大智和果兒那兩孩子在你那兒還勤奮吧?」

  一名老女尼突然問起,把她幾要走火入魔的神志猛地扯回。

  「呃……他們倆……很好,都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欸,咱其實不提心果兒那丫頭,她伶俐得很,能把事情做好的,但大智那孩子確實教人操心啊……」

  老老女師父還說了許多話,夏曉清任對方的聲音流瀉,聽得並不十分專心,她的專注力全放在那對男女身上。她聽著、聽著,那姑娘像似這麼回答——

  ……沒有……不恨的……

  當年是我對不住你,辜負了你……沒有恨你……

  不……我不想回去……

  這是很好,有許多事要忙,很好……

  驀然間,姑娘素袖一動,親暱握住男人單掌,握得這樣緊、這樣牢,她笑,鵝蛋臉鑲著溫煦色澤,美麗不可方物。

  姑娘忽地朝她這邊望過來。

  有些作賊心虛,夏曉清倏地低頭,而後又偷偷抬睫去看。

  她似乎變成那雙男女的話題,就見方瓏玥笑意盈盈,眸光泛亮,至於宮靜川……他五官又轉沉肅,搖搖頭,堅快地搖頭,瞥向她的目光暗藏迫人冷鋒,能刮得人肌膚生疼。

  夏曉清玉頰陡熱,隱約猜出他們倆正說些什麼……女的以為她與男的關係匪淺,男的沉著臉,極力、極力否認。

  她夏曉清跟那個男人自然是……自然毫無干系!

  說不出是何原因,只覺一股氣堵在胸房間,悶得她無比難受。

  她微惱地眨掉眼中很不合宜的濕氣,看見方瓏玥終放開男人的手,且不顧他的挽留,旋身朝這方走來。

  「師姊,讓各位久候了,咱們回庵裡去吧。」方瓏玥道。隨即,她看向怔立在一旁的曉清,忽而壓低柔嗓道。

  「靜川那邊,得有勞夏姑娘關照了。」

  ……什麼?!

  她……她、她哪來身分關照他?

  夏曉清掀唇欲辯,喉中卻一陣澀然,連氣息都滯礙不出,臉蛋不禁脹紅。

  一行女師父紛紛跟她告辭。

  她靜佇原地,怔怔目送她們,或者這中間還跟她們一些人說了話,但那些話全憑本能逸出唇齒,她記不太清楚自己說些什麼。

  然後,她們走遠,沿著土道上坡,漸漸消失在眼界外。

  岸邊霎時間靜下,靜得僅餘平波輕擊的水聲。

  春風原是柔暖,應是穿過茫茫水面,此時風拂滿身,竟覺有幾絲涼意。

  男人一襲暗中帶銀的衣袍被風輕輕打著,衣料上的銀絲暗繡因此隨春光翻揚。他動也不動,真要化成石像似的,整個側面輪廓繃得凌厲,一直注視坡上,彷彿用力瞪視,能把心裡的人兒召喚回來。

  叩、叩——叩——

  一直顧守在船首、船尾的少年以及掌櫓大叔半句話不吭,夏曉清發現那少年又故意敲船板引她側目。

  這一次,苦著臉的少年不僅雙手合十對她猛拜,真還跪下了,東指西畫,還以眼神示意,原來是求她開口喚他家公子爺上船。

  她搖頭,再搖搖頭,倏地看向那位姓邢的堂櫓大叔,後者竟然……竟轉身背對她,連個眼神都不跟她相接,完全事不關已的模樣!

  那也……事不關她啊!

  為什麼非得要她出面?

  他是他們的主子爺,不是她的,他高興呆站多久,他們管不了,她更無法管!

  「宮爺還要繼續站在那兒,繼續析騰自己的腿嗎?」

  結果,夏曉清啊夏曉清,你還是做出了蠢事,多管了閒事。

  一部分的她拚命要自己閉嘴襟聲,另一部分的她卻看不過眼,橫在眼前的事,不管不痛快。瞧,說了一句,竟然還有第二句,她語調漫漫幽幽——

  「若要使苦肉計,適才就該用上,現下人都走遠了,宮爺折騰自個兒已無意義,不是嗎?」

  砰——安丹一屁股歪坐在甲板上!

  嘰——邢叔一個踉蹌,幸得及時扶住大櫓,要不,絕對往水裡栽。

  至於遭她有意無意嘲諷的男人終於有所動靜。

  宮靜川眼神一調,直直注視她,目中冷鋒深厲。

  此時他內心的情思浮於表面,欲掛上淡定、沉穩的面具,一時間竟難以掩飾。

  既無法掩去,他也懶得隱藏,作怒便作怒,嶺龐罩寒霜。

  這男人的怒火走的是冷調路子……

  也對,她難以想像他破口大罵、暴火四射會是什麼樣子,那不是他的作風呢,他比較偏愛用冷颼颼的目光將人「釘」死。

  腦中思緒紛飛,被他「釘」在那裡,夏曉清心裡不由得苦笑。

  明知他不痛快,還往火堆裡加油添柴,她這是怎麼了?

  只因他在方瓏玥面前極力與她劃清關係,所以便著惱了?可捫心自問,他與她確實沒什麼瓜葛。

  她何時這樣小肚雞腸?拿話嘲弄他,這又何必?

  自覺逾越,她頰面微熱,迎視他那雙冷瞳的眼輕眨了眨,流光漾在眸心。

  「宮爺該歡喜的,畢竟你找到要找的人,知道她在哪里落腳。」她嗓聲不自覺放柔,不怕他冷厲的眼神,菱唇甚至淡顯笑弧。

  宮靜川仍死死看著她,好似她觸犯到某個他絕不允誰侵入的所在。

  他欣常她的聰慧敏銳,然這一刻,他倒希望她蠢些、笨拙些。

  「你什麼都不知,最好別說話。」

  「我確實不知宮爺和方姑娘的事,我只知,閣下此次南訪,不為遊玩,不為與船貨幫的合伙生意,只為尋人。」

  夏曉清流瀉般將心底話說出,直覺就想敲自個兒腦袋瓜。

  袖底,她絞緊十指,很討厭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去挑釁他的脾性。何必啊……何必將他說過的話、做的事擱上心頭?她明明不想在意他的。

  極端壓迫的靜寂持續好一會兒。

  她終於鼓起勇氣重新瞧他,發現他的厲瞪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沉難解的凝注,不那麼冷寒,卻深邃得教她心驚。

  ……他在想什麼?

  她不及猜出,因宮靜川單袖緩緩拂過衫袍,從容轉身,逕自上了篷船。

  「愣在那裡幹什麼?還不上來?想繼續折騰我的腿嗎?」跨上船後,他旋身沖她道,一臉冷然。

  夏曉清兩顆眼珠子險些瞠爆出來!

  有、有他這樣的人嗎?是他賴在岸邊不走,眾人等他一個,待上了船,卻來指責她拖拖拉拉?!

  她氣到秀顏一陣青、一陣白,身子甚至還隱隱顫抖。

  宮靜川一直等在船首,等到她很笨拙地跳上船、站穩了,他才轉身步進船篷內,從頭到尾臉色皆罩著薄薄一層陰霾。

  「姑娘……」少年小廝低聲喚,雙目欽羨,對她偷偷翹出一根大拇指,很佩服她的膽氣似的。

  船尾的大叔搖動櫓板,船身轉了方向,朝慶陽城近回。

  夏曉清沒再進船篷,很固執地不願進去,就跟少年一塊兒窩在船首。

  她心思紊亂,得很直到被送回夏家,回到小院落,仍沒從中理出頭緒。

  這一夜,她在屬於娘親和她,還有大智和果兒的小小偏院裡。

  月光很好,洋洋灑灑落在四方小天井,娘親很好,神智清楚,沒有發病。

  當她和果兒一塊兒替娘親略僵的筋骨按揉過後,果兒回房裡休息,她陪在娘親身邊,母女倆躺在月光迤儷進屋的臨窗長榻上話家常。

  「清兒,那個『松遼宮家』的主爺,是個什麼樣的人?」

  娘親見她表情詫異,低柔笑了。

  「我聽果兒說的,她說啊,你今兒個被那位宮家大爺請出府,他要你帶他去玩、去逛,果兒還說,那位爺很護著你……」

  護她……是、是嗎?

  她低眉一思,有什麼猛地撞上心頭,記起他大刺刺領著兩妹子前來尋她的真正意圖。護著她?嗯……無可否認,他此舉的確讓她在夏家有些分量。

  「娘,他那個人啊,唔……不太好相到的,外表斯斯文文,像顆好咬的軟柿子,其實脾氣很大呢,又冷又酷,才說他幾句,他光憑眼神就能殺人。」她今兒個就被「殺死」好多次。欸,總之誰敢碰他逆麟,絕對慘死,瞧,她不就被他「釘」個死慘……

  她輕輕地、自嘲地笑出,心口卻微微絞疼。

  因為缺了什麼,所以渴望獲得什麼,尤其親眼見他追姑娘追到南方來,見他寧淡神態轉眼封霜,那再再悸撼她心房。

  她,夏曉清,也想被一個男子這般傾慕。

  「清兒……」娘親抬起細瘦的手,緩緩撫觸她的流泉發、她的細頰,柔聲道:「從沒聽你這麼批評人啊……你其實挺在意他的,是嗎?」

  「娘,我沒有,我只是——」急辯。

  娘親帶暖的手突然撫住她噪進的唇。

  曉清無法再語,因娘的指尖憐愛地勾勒她五官輪廓,而後緩緩挪向她的頸。

  「清兒,我給你的那塊雙心玉呢?」

  「在這兒,我一直貼身戴著。」她從微敞的單衣襟口拉出一條五綵帶,底下繫著一塊圓形的羊脂玉珮,玉色溫潤無端,在月華下流泛光彩。

  娘親拍拍她的手,已有細紋的唇角揚了揚。

  「貼身戴著……挺好、挺好啊……要真遇上喜愛的人,就把雙心玉分給那人吧,當作定情之物,那才好。」

  「娘……」她吶吶喚了聲,繡頰如霞。

  「呵呵……清兒害羞呢!」

  她摟著娘親的腰,臉埋進娘親的香發裡,母女倆相偎了好一會兒,曉清忽而細細、啞啞地問——

  「娘,如果喜愛一個人,那人對自己卻無情意,這樣……還能一直去愛嗎?」

  娘親沒有答話,她微微拉開上半身,才知娘已交睫睡下。

  她勾唇一笑,替娘親蓋平了被子,起身欲關窗。

  月娘猶掛天井之上,她仰望著,想起剛剛所問出的,心裡淌過一聲歎息。

  何須去問呢?

  娘心裡只有爹,傾心傾情,一生不悔,但爹……

  對她而言,爹是一道模糊的身影,文弱寡言,只與書為伍,何曾真正、深刻、用心用情地看娘親一眼?

  她攏攏襟口,柔荑碰到藏在衣下的那方雙心玉,不禁頓住。

  玉心澄明,素心若夢,而誰能與共……

  她突地輕抽一口氣,因此時此刻,腦海中竟清楚浮出一張冷嶺面容——

  宮靜川的臉。

  成天胡思亂想,她發什麼瘋?!

  微惱咬唇,甩甩頭又有些狠地拍拍發燙的雙頰。

  她闔上兩邊窗板,將勾得人心思浮動的月光全擋在窗外,再把該拋掉的東西用力、用力地拋諸腦後……

  之後每隔三日,宮家的馬車一清早會等在城東夏府大門前,接夏曉清出城,然後午時過後會將她送回。

  關於她受宮靜川所聘,當起小姊妹倆的「西席」一事,夏家主爺知曉後自是喜孜孜,以為拉上這條線等同是攀附上「松遼宮家」,私下又不斷叮囑,要她繼續伺候好宮家的爺和小小姐們……聽這些話,她心裡厭煩,卻不能反

  有時在宮靜川面前,她內心深藏的自卑自鄙會無端端被喚出。

  這個人深知夏家主爺、二爺的作為,根本瞧不起夏家,他雖肯與她交往,但她畢竟也是夏家人,與他所瞧不起的那些人擺脫不掉血脈相連的關係。她也不知自己為何如此在意,只是在他面前,真會生出自漸形穢之感。

  幸得近幾次被接到竹林中那座大宅,他忙著處理生意上之事,亦忙著與當地官府和大商行會應酬,再有,他似乎也常上「靜慈庵」參拜,她沒能見到他。

  所以,不見為好,可以少些牽扯。

  但是啊但是,她近來與小姊妹們相處,漸漸有些心得,他曾說明玉、澄心沒誰教得了,連他自己都束手無策……真正去教,她倒真明白他的意思了。

  正因明白,所以興起想與他談談的念頭,欸,希望今日他有空,能撥些時候給她,她會速戰速決,談完話,她即刻走人,不彼此耽誤……

  結果事與願違,宮家的家僕告訴她,主爺一早便上「靜慈庵」。

  他去得如此頻繁,不為那位方姑娘,又能為誰?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4-17 07:31 PM

第九章

  只是他究竟為誰,那……那也不幹她的事。

  收抬起莫名紛亂的心緒,她來到與小姊妹倆最常待的「綺雲園」,刨亮的石桌上擺著筆墨紙硯,擺著大大的算盤,一旁架起小茶爐,將煮好的一大壺茶放在上頭保溫,而明玉和澄心早等在那兒。

  見到她,明玉帶頭衝過來,雙手雙腳巴住她,小澄心有樣學樣,兩隻細臂摟緊她腰際,兩腿也努力想圈住她。

  夏曉清心想,自個兒是被她們姊妹倆「馴化」了。

  所謂一回生、二回熟,她們倆總愛這麼撲抱過來,讓她從不知所措到坦然以對,甚至忍不住回摟她們,當真是習慣成自然。

  她教的東西其實有些雜,打算盤、管賬本、解帳上暗語、玩算籌、解九章算術,變著法子教,因為不這樣教,那只大的真會睡著,而大的一睡,小的九成九也會學著睡。

  學?

  沒錯,就是學。

  不管明玉做什麼,澄心就學,不管學得像不像、好不好,只管學。

  因此想治住小澄心,就得先治住明玉,而想要治住明玉,確實得費大把心思,畢竟那丫頭太精、太好動,要她靜下來一個時辰簡直要她的命。

  便如此時——

  「二數相乘,作三行步算,上、下是相乘數,中行為積,然後……然後……嗚……清姊……好難喔……我不會」清脆聲音變得泫然欲泣。

  夏曉清看著明玉那張可憐兮兮的小臉,心裡有些不捨,但也知道不能將柔軟心態整個傾出,就怕小丫頭抓住把柄跟她鬧。

  「別急著背那些式子,先從九九之術入門,九九表從『九九八十一』起,到『二二如四』止,你上回背得不錯,我考你,都能答出九成,你再記熟一些,姊姊等會兒再幫你小考。」這陣子接觸時候多了,才知小姑娘也練了些拳腳功夫,紅塵功夫得背口訣,於是她弄了些小花樣,就盼她能記住九九表。

  明玉咧嘴笑開。

  「清姊,上次你說把九九表當成練武的口訣來背,真的管用呢!才一會兒工夫,我就記住了,厲害吧?」

  夏曉清見她一下子愁眉苦臉,一下子笑逐顏開,心緒轉換全寫在臉上,不由得也笑了。「確實厲害。」

  此時,一道男性修長身影佇足在「綺雲園」的迴廊轉角處,他沒想驚擾園內那一大兩小的人兒,就手拄烏木杖,靜立在那隱密之所聽取園中動靜。

  曉清的衣袖被輕輕拉動。

  她遂看向坐在另一側的小澄心,溫聲問「哪裡不懂?姊姊看看。」

  她將適才發給澄心試做的算術拿了過來,一看才知,並非不懂,而是很懂,這個「百雞」之題頗為深奧,她僅大致解釋,小小姑娘便能自解。

  這便是小姊妹倆教人頭疼的事——大的光入門就覺得淚汪汪,小的卻一點就通,解算術跟吃飯一樣簡單。

  她心裡笑歎,見小澄心眨巴雙眸,小臉期待,她趕緊拍拍她的頭,稱讚道:「確實厲害。」

  這是小姊妹倆教人頭疼的第二件事——大的有的,小的也要有。大的被她稱讚了,小的當然也要討她一聲贊。

  隱在迴廊轉角處的男人雖未親見,卻能推敲得出,畢竟太明白兩個妹子的「作為」,薄唇於是淡淡勾起。

  「那澄心再試做這一題可好?」出於試探心態,想知這七歲小姑娘有多大天賦,夏曉清在紙上迅速寫下新算題,端正放在澄心面前桌上。

  明玉忍不住挨過去,晃著小腦袋瓜,逐字念出——

  「有一米舖投訴被盜去三籮筐米,不知數暈。左籮剩上合,中籮剩十四合,右籮剩一合。後捉到盜米賊甲、乙、丙。甲說,當夜他摸得一隻馬杓,一杓杓將左籮的米舀入布袋;乙說,他踢到一隻木履,將中籮的米舀入布袋;丙說,他摸到一隻碗,將右籮的米舀入布袋。三人將米拿回家食用,日久不知其數,遂交出做案工具,量得一馬杓容十六合,一木履十七合,一碗十二合,問共丟失的米數,及三人分別所盜之米數。唔……欸……嗯……」

  夏曉清見明玉小姑娘眉心糾結,自是知道這算新對她而言太難、太難,遂摸摸她的頭頂心,盡暈放柔嗓音道:「沒關係的,這一題真的不容易,明玉先把九九表記熟,咱們緩著來。」

  明玉糾結了好一會兒,終於大聲歎氣。

  「清姊,那盜米賊也真夠狠,要嘛就一人各盜一家,幹麼三人都去次同一家米舖的米?欸欸,一口氣少掉那麼多,米舖老闆當然一下子就察覺了,還不報官捉賊嗎?他們若分開盜,每回就盜個兩、三杓,神不知鬼不覺,這買賣才能長長久久,你說是不是?」

  夏曉清微微瞠眸,先是無語,最後禁不住便笑出聲。

  「也是,三個人共偷一家,是有些狠。」她端詳那張明眸皓齒的小臉蛋,略略沉吟,問:「那明玉有最想學的東西嗎?」

  躲著聽壁腳的男人忽而挑眉。

  「學功夫!」明玉脆聲答,眸心興奮湛動。

  「……功夫?」不是已經在學了嗎?

  「對!」小腦袋瓜用力點,惹得小澄心也跟著頻頻點頭。「武學博大精深,怎麼都學不完啊!不管是拳術、腿法、掌法,刀、劍、槍、棍、鞭等等,什麼都想學!清姊,我有一位教拳的老師父,他很行,比無惑還行,他也教過無惑拳術,我喜歡學拳,不過……唔……臭大哥說,我若要繼續習武,就得把家裡的賬本看懂了,還得把算盤撥熟……」

  突然——

  「很好,你沒忘記我說的。」宮靜川選在此時現身。

  明玉輕叫了聲,很心虛地抓住曉清衣袖,小澄心有樣學樣,撲過來揪住她另一邊袖子,小姊妹倆又拿她當主心骨依靠。

  夏曉清沒斜到他會回來得這麼早乍見他出現一時間也怔住。

  「已是午時,去灶房請盧大娘年做幾道菜,等會兒一塊兒用膳。」宮靜川對著明玉吩咐,見她還愣著不動,他瞇目,略猙獰地露出白牙。「不去是嗎?那好,把九九表從頭至尾背一遍來聽。」

  明玉整個跳起來。「去!我去、我去!馬上就去!」總算弄懂臭兄長有意饒她一命。「喲呼——」怪叫一聲,她拉著澄心的小手,兩道小小身影一眨眼就溜出「綺雲園」。

  雖是春夏之交,夏曉清直到這時才覺近午的花園確實頗熱,熱氣彷彿從她體內冒出,她額面微汗,兩頰與耳根發著熱。

  心定了些,她著手收抬桌面,聽到烏木杖擊地聲,還有他的腳步聲。

  「聽婢子說,你問起我?」見她雙手一頓,宮靜川靠得更近,在她對面的石凳落坐,徐聲問「有什麼事?」

  被一提醒,夏曉清驀地記起。

  她揚睫面對那張深沉莫測的臉,那眉宇間似猶有嶺色,又似雲淡風輕,已不把與她之前那些不愉快擱上心似的。

  這樣也好,假裝一切無事,兩人還能談上幾句。

  她學起他的雲淡風輕,嗓音如絲。

  「明玉想繼續習武,就得學會看懂賬本,學不來,武也別練了,這是宮爺跟她打的約定,她承諾你的做到了,你應允她的便也實現,是不?」

  「是。」

  她點點頭。「莫怪初次見面時,明玉會那樣緊張。」怕她跑掉,衝出來牢牢緊緊巴在她腿上。

  宮靜川想起那日情景,薄唇上終現一抹笑弧,聽她又問——

  「宮爺為何這麼做?」

  「我做了什麼?」犀利反問。

  「明玉不願學商,你何必強她所難?」

  「你要不要告訴我為什麼?」他神情平和,目光卻銳利。

  夏曉清心口「咚、咚」重跳兩下,氣息略窒,聽不出他話中有無嘲弄意味。

  對於提出的那個疑問,她心裡模糊有個解答,低眉沉吟片刻,她幽幽道:「明玉肯學,澄心才會跟著學。宮爺主要栽培的人是澄心,而非明玉……」

  他從未遇過一個女子如她這般靈犀巧動,幽靜雙眸似能洞悉世事,糟的是,眸中偏偏帶情,明明看透,卻因有情作祟而無法抽離,當不成真正的旁觀者。

  「你總能瞧出一點藏在事情背後的東西。」他一瞬也不瞬地看她,修長的手交迭在烏木杖首上,輕挲著。

  他話中有話,夏曉清抿唇不語,以為自己又逾矩。

  難受的感覺再次壓上心頭,她低頭忙收拾自個兒帶來的書冊,對座的男人卻又出聲道——

  「程姨娘身子原就弱些,她懷著澄心時,當時宮家正遭逢巨變,是我爹出了意外,他所乘坐的馬車翻覆在山道上,整個墜落深崖,還有……」他頓住,下顎微繃,一會兒才重拾話語。「總之是程姨娘早產生下澄心,孩子救活了,大人卻難以救治,這女娃一出生就沒爹沒娘,實在教人好生頭疼。」

  夏曉清兩手停住,怔怔聽著,定定看他。

  他說「好生頭疼」,語氣很是無奈,表情藏著柔軟,那不是「頭疼」,其實是「心疼」。

  「澄心她……自小就不曾開口說話嗎?」她問。

  「她會說話,只是懶得出聲,越大越不願意開口,成天跟著小姊姊混。」他瞧她欲言又止的,不禁道:「姑娘的直言不諱我多有領教,想說什麼便說。」

  被不輕不重刺了一下,她臉蛋輕赭,深吸口氣才道:「我是想……宮爺那時差不多是弱冠之年吧?宮老爺突然去世,你立刻得提起整個『松遼宮家』家業,也得兄代父職兼母職,照料明玉和澄心……」微微一笑。「確實教人好生頭疼。」

  她的「頭疼」像也別有深意,連自己都察覺到了,一時間玉頰更熱,尤其他又用那種穿透力十足的眼神直射她,真恨不得有個地洞可躲。

  將收拾好的書冊整齊放在四方藍布上,她利落包裹好,拉來布角打結,最後頭也沒抬,輕且迅速道:「我想說的是,宮爺若要栽培澄心接手『松遼宮家』,還是打消這個念想吧。」

  她原想抱起自個兒的東西起身走人,哪知宮靜川長袖大展,陡將她那方藍布包壓在石桌上。

  「你的意思是澄心資質不好,無法學商?」俊目微瞇。

  「她沒有不好,她很好,很乖巧,很聰穎,很有天賦,很……」不曉得該說什麼,她閉閉眼,然後盯著壓住藍布包的男性大手。「……她能解算經中困難的算題,能輕易看懂賬面,不需算籌、算盤就能演算整本賬目,卻絕對無法應付商場上的爾虞我詐……這一點,你心裡肯定清楚。」

  「沒錯,我是清楚。」

  聽他如是答,夏曉清不禁一愣,又見他似笑非笑、神情輕鬆,她忽地有所頓悟,覺得自己像被愚弄了。

  宮靜川接著說:「我要她們姊妹倆學點看帳、管帳的本事,懂點家裡的營生,也是為了以防萬一。」五指收攏,抓住藍布包上她打出的結。

  「萬一我出事,不在了,她們倆不會一下子摸不到方向,屆時再有幾位心腹能手在旁代管,『松遼宮家』或者還能撐住,倘是不能,至少攢下的錢也夠她們倆一生衣食無憂。」

  他笑笑看她。「真要經商,明玉和澄心確實不夠格,要是你來,那倒可行。」

  他、他又在愚弄她嗎?

  夏曉清摸不清他的想法,也不想弄懂。

  心亂,意緒浮動,她想也未想便道:「若是這般在意『松遼宮家』下一任接掌之人,宮爺何不盡快娶妻生子?你把心思動到明玉和澄心頭上,倒不如動在自個兒身上。」

  「你道我不曾想過嗎?」

  夏曉清被他淡淡一句話堵得啞口無言。

  她想起那位帶發修行的女子,如此清靈脫俗,卻不願紅塵留連……所以,他才獨身一人,沉吟至今嗎?

  有什麼籠罩而下,將她五感全都罩住,整個人沉沉、悶悶的,一部分為他感到難受,一部分……該是為自己吧?只覺世間事很難圓滿。

  很努力地呼吸吐吶,困在底下的神魂使勁掙扎,她頭一甩,將心智拉回,甩脫了那份無形窒悶。

  「抱歉,我又逾越……我該告辭了。」她試著拿起藍布包,豈知他絲毫沒有收手的打算。

  「宮爺,可否高抬貴手?」

  下一瞬,她眼前一花,藍布包竟然被他整個拎去,而且他搶了便走。

  夏曉清先是怔住,隨即回過神追上去,三、四步就趕上他拄手杖且走得慢騰騰的步伐。

  「那是我的,你怎麼可以不問便取、當面就搶?」質問人時,她語氣也學不來張揚火爆,嗓聲仍平滑如絲,就僅透出濃濃迷惑,眉眸間亦是。「你還給我。」

  「不還。」

  得到這般無理又任性的答覆,夏曉清不由得瞠圓杏眸。

  宮靜川將藍布包藏於身後,下顎微揚,很囂張地補了句。「一塊兒用完午膳再還你,現下不還。」「不用,我不叨擾了,你把東西還來。」

  他不還,逼得她必須伸手搶。

  她試圖繞到他身後,他迅捷一轉,沒教她得逞。

  她揪住他擱於身後的闊袖,不依不撓,不知覺間秀臉已脹得通紅,但力氣究竟比不上他,再加上他有意無意添了一句——

  「我腿腳不好,你再糾纏,我要站不住了。」

  就說,人心不能太軟,一聽這話,夏曉清本能地定住不動。

  她細細喘息,胸房鼓動,兩隻眼兒睜得大大,烏瞳似有若無蒙上一層水光,彷彿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見他揚起嘴角,她終於選擇鬆手。

  鬆開他的衣袖,她退了一小步,然後踅足便走。

  宮靜川心下一驚,未及多想,匆促間竟拋掉手中烏木杖,大步衝上前,牢牢抓住她皓腕。

  「你去哪裡?」

  「回城裡。」悶聲答。

  「你的書冊不想要了嗎?」劍眉擰起。

  她頓了頓,咬唇,硬擠出話。「不要了。」

  聞言,他氣息陡沉,瞇目瞪人,只是夏曉清一徑輕垂頸項,根本有意躲避他的注視。「哪,拿去。」他把藍布包塞進她懷裡。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4-17 07:32 PM

本帖最後由 carolinecc 於 2012-4-17 10:35 PM 編輯

第十章

  夏曉清單袖捧住他遞來之物,被他反覆的行徑攪得一頭霧水。

  她覷向他,見他神色不豫,她心裡更苦,覺得好難受、好難受,莫名算妙紅了眼眶……但不能哭,隨隨便便掉淚成何體統?

  「宮爺你……你放手。」

  把藍布包還她後,他單掌猶扣住她的手,而且全然沒有鬆開的打算,因她已掙扎再掙扎,他依然故我,不放就是不放。

  宮靜川不曉得那樣的心緒到底從何生出,有種幾近心痛的感覺,又揉進無名的氣惱,既惱又憐,來勢洶洶,霸佔他整個胸臆。

  或者是她的身形太單薄,瘦弱得像似風吹了便跑;抑或握上她的腕,震驚那太過纖細的骨感,彷彿當真用力一掐,能把她掐碎;又或者是驚訝於她弱後身軀中所藏的倔性,該嬌柔,她偏堅忍,該示弱,她偏要逞強,如深雪寒冬中獨綻的清梅,梅心凜凜,佳人凜凜。

  「我已吩咐灶房加菜,你不留下用膳,多出來的分誰負責?」他胡亂抓個藉口搪塞,就是很固執地揪住她,年還拉著她步上迴廊往飯廳去。

  「等等!你別進水太快,那根烏木杖……你的腿……啊——別走這麼急啊!」

  她想替他拾回手杖,宮靜川卻以為她又想逃走,大掌將她拽得更緊。

  結果這麼一拉一扯的,誰也不讓誰,於是「悲劇」再度發生,她再次跌在他身上,手中的藍布包都不知拋到哪邊去。

  聽到被壓在身下的人發出沙嗄呻吟,夏曉清驚得心臟促跳,脹紅的臉容瞬間血色盡褪,很怕弄疼他,很怕他的膝腿因她而多吃苦頭。

  她急要起身,突然間一陣天旋地轉,不知怎地人就從趴伏姿態變成平躺在地,男人懸宕在她上方,禁錮她的四肢,那雙深邃帶銳利的眼深深看進她神魂深處,像要探盡她的心緒和感情,不留餘地。

  憑什麼?

  他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麼?

  她這樣、這樣貧乏,能守的就那一點點心思和滿腹欲傾無到傾的情,那些對他皆無益,他還想從她身上討得什麼?

  「一塊兒用膳,就坐下來好好吃頓飯,有這麼難嗎?」他拇指像挲著烏木杖那樣摩挲她的手腕。「都瘦得沒三兩肉了,姑娘家啊,還是豐腴些好看。」他徐徐眨眼,似被激至極處,俊臉興起一股野蠻神氣,竟道:「我還真跟你較真了,今日不留你下來用飯,你想回夏家,那是絕無可能。」

  她的表情很絕。

  眸子圓滾滾,萬般不敢置信地瞪住他,軟唇也張得圓圓的,鼻頭和顴骨都盤上圓圓團紅,秀麗臉容很是無辜。

  離得這樣近,兩張臉僅餘一個呼息的距離,她四肢百骸如遭雷擊,既麻又僵,眸線無法從他臉上挪開,然後有股古怪血氣盤騰在腹中,讓筋骨發酸發軟發疼,她微微挺起上身,不知自己期許什麼,只是……只不過……很想貼近他,甚至猜想著他薄唇會有怎樣的柔軟和熱度……

  滿腦子邪思啊!

  她當真走火入魔了!

  「你起來,你……你放開我……」一呼吸便避無可避地納進屬於他的氣息,她心口緊縮,身子忍得隱隱發顫,實在可憐。

  宮靜川沒比她好到哪裡去。

  隔著薄薄春衫相貼的兩具身軀體熱上揚,他感受到了,然後望著她迷濛的眸、輕蹙的眉心,有根心弦被忽然挑動,再然後,他下身就毫無道德且不知羞恥的升起變化!

  他臉色原是闃暗,此時驟變,暗紅猛地從膚底湧出。

  就在他撐身欲起時,迴廊轉角處跳出兩道小身影,清脆童聲嚷嚷——

  「清姊,肚子好餓啊!要上菜了!你快來——呃?」—紅一黃,明玉和澄心,小姊妹倆跑動的步伐陡然一頓,嚷聲亦止,睜大眸子直勾勾瞪著迭在地上的兩人。

  當真無顏見江東父老,被小姊妹倆撞見此番情景,夏曉清真想一頭撞在假山上,把自己弄暈了還了事些。

  忽然——

  「臭大哥!光天化日之下欺負良家婦女?就算你是我大哥,我也只好大義滅親、替天行道!」明玉正氣凜然叫囂,大喝一聲直衝過來。「泰山壓頂!看招——」小小身子在半空大張如飛鼠,罩頭打腦朝地上一雙男女撲落。

  想當然耳,第一座「泰山」壓下,第二座「小泰山」很快也跟著來!

  夏曉清被困在最底下,上方的男人曲肘虛懸在她身上,兩座「泰山」壓過來時,大部分衝擊落在那具男性軀體上,倒沒壓疼她。

  只是小姊妹倆飛撲下來的落點實在惡毒,一個壓他肩背,第二個還是肩背,他上身陡沉,悶哼了聲,臉忽地貼上姑娘家細膩的膚。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夏曉清尚頭暈目眩,黑影罩下,她本能地閉眸撇開臉。

  ……咦?!呃……

  唇角有些壓力……

  熱熱的,軟軟的,還、還微濕……

  啊!他、他他的唇貼在……貼在……

  「你們兩隻——」向來都冷面罵人的宮靜川難得爆出火氣,峻顏通紅,一翻身坐起,雙袖各捲住一隻小小姑娘,但明玉畢竟十二歲,又練過一些拳腳功夫,沒那麼好抓,泥鰍般溜著、溜著就逃了。

  「清姊,快隨我逃!」小姑娘眼摔手快,一下子抓住夏曉清袖中柔荑,拉著她起身便跑,一路上還嘻嘻笑不停。

  宮靜川雙眉微沉看著一大一小跑走,拉回視線,臂彎是還有一隻更小的,正「咿咿、唔唔」地學泥鰍亂扭。

  逃不掉,她掛在兄長健臂上喘氣,很認命地放棄,然後——抬高小臉蛋,清亮眼睛眨眨,眨出水光,嘴角翹翹,露出兩點小梨渦,十足無辜又討好的小狗討食神態。

  來這招?

  打不過、逃不掉,就求饒。不是那只大的平時「教導有方」,還能有誰?

  「什麼都跟著學,胡鬧。」宮靜川拉拉她的軟發,有氣也撒不出了。

  澄心又扭扭小身子,這一次很成功地脫身,她邁著小步伐咚咚咚跑開幾步,突然想到什麼,竟又折回。

  她從一叢矮樹底下抬來烏木杖,放在兄長膝上後,這次當真頭也不回跑開。

  好吧,還懂得顧念他,不算太糟。宮靜川心裡微暖,嘴角不禁輕揚。

  嘴角……

  似吻非吻……僅是抵著嘴角……

  他下意識舉袖,指腹按在唇上,那短短一觸猶然留香。

  身體邪火被這麼胡鬧一通,燒出表面的火也遁隱成悶燒了,只是左胸仍然竄動,不太安分,那是他極不熟極的領域。

  怎會這樣?

  閉閉眼,他支著手杖起身,在幾步之外撿到那姑娘的藍布包。

  他揭開布包,隨意抽出一本朋子翻看——

  很好。

  連自個兒親手匯整而成的本子都拋棄。

  在她眼裡,他有那麼不值得相親嗎?竟連與他共膳都不願意!

  她對妹妹們就能掏心掏肺、和顏悅色,偏給他難看,大小眼如此之嚴重,這口氣實在難忍!

  宮靜川暗暗咬牙切齒,全沒察覺自個兒正跟妹妹們爭風吃醋。

  腦中一片寧白的夏曉清很慶幸自己被明玉拉著跑掉。

  一出「綺雲園」,離宮靜川遠遠的,她僵化的思緒才慢慢解凍。

  明玉拉她至飯廳後,又笑嘻嘻說要折回去救身陷「險境」的澄心,待小姑娘一去,她起身就走,兩個在飯廳等著伺候主子用膳的婢子見狀面面相覷,卻也不知該不該阻她離開。

  幸得宮家替她備上的馬車一直停在大門旁,馬伕見她出來,以為小姐們的課結束,她這位「西席先生」要回家,自然不疑有他。

  直到上了馬車,車輪轆轆滾動,夏曉清終才重重、重重吁出一口氣。

  她兩手捧臉,手心發燙,臉容亦燙,尤其那方小巧嘴角,簡直燙到發麻。

  最後,她指尖輕輕碰上,輕輕摩挲,合睫輕輕喘息……宛如火苗落在野原上,一發不可收拾,不斷往外拓開、吞噬;又如靜埋於土中的種子乍然蹦出新芽,不顧一切往上蹭……如果那無意間的貼觸不僅是貼觸,如果它深入了、延長了,將是如何的滋味?

  轟隆——

  耳膜快被自個兒的心音擂破!

  不想了不想了!不能再想!夏曉清,不准再胡思亂想!

  結果回程這一路上,她一動念就拚命搖頭,都快把頭搖暈,還是沒能將那唇與唇相貼的悸動從腦海中拔除。

  但一回到慶陽城,進了自家大門,家中發生的事一下子揪住她心神,原先霸佔她思緒的事瞬間被拋到天雲外。

  娘又發病了!

  「小姐您總算回來了!快、快——在池園子那兒,又病了、又病了呀!鬧得亂七八糟,您快去啊!」—名老僕急得滿面通紅,跑得氣喘吁吁,說得不清不楚。

  夏曉清臉色陡白,拔腿就跑,奔到池園一看,驚得險些厥倒。

  娘親竟跟嫡母打上了!

  兩個年紀相加近百歲的女人打起架,互抓、互揪、互踹、互咬,在地上滾作一團,跟小孩打架沒兩樣,但揚氏正發著病,手勁極大,蠻性一起便緊纏對方不放,很明顯是當家主母李氏想退,卻無法脫身。

  家裡的大爺、二爺不在,一干僕婢站得遠遠觀看,大智傻乎乎愣在一邊,只有果兒和李氏的兩丫鬟春娟、冬香試圖拉開糾纏在地的兩人,卻不得其門而入,其間兩個還被掃倒,差點滾進池裡。

  夏曉清趕過去,邊喚大智過來幫忙。娘親狂病一起,力氣之大,單靠她一個人根本難以制住。

  混亂。拉扯。叫罵。疼痛。喘息。混亂。混亂。混亂——

  「小姐小心!」果兒尖叫。

  她上半身幾是壓在娘親身上,突然左半邊臉爆開劇痛,轟得她整個人往後仰。

  撲通——她栽進池裡!

  三日後。

  辰時,日陽有些灼人,可知江南已初夏,再不久整片北坡將被蟬鳴霸佔。

  一早進城接人的馬車終於回來了。

  宮靜川傷手立在宅門前,目光遠放,盯著出現在竹林小道那端的自家馬車。

  「爺,貨都搬上了,是否現下就走?」安丹過來請示,見主爺似有些心不在焉,再覷見近回的那輛馬車……唔,像尊門神杵在大門口,原來想堵人哪,明白明白……他摸摸鼻子,有問裝作沒問地退到一邊納涼。

  馬伕身旁還坐著一個人,宮靜川定睛一看,認出那名年約二十的青年曾替夏曉清駕過馬車,就在碼頭區她當「散財童子」的那一日。

  嗯……有些古怪。

  除首次前來,她身邊曾帶有一名丫鬟外,之後再訪,她都是獨自赴約,這次竟又帶了人,而且來的還是一名家僕,而非婢子。

  這一方,馬車已緩緩在宅門前停下。

  馬伕甫擺好踏腳凳,夏曉清已自行撩開簾子下車。

  好暈……夏曉清費勁穩住剛落地的腳步,再深深呼吸吐吶。

  「大智,別亂闖,跟馬伕大哥待著,等會兒若肚餓口渴,果兒備了些東西在車內,你拿來吃喝。」交代完,她朝宮家馬伕作禮,大概在來時的路上已請人家多關照這個傻大個兒。

  她披著一件薄披風,兜帽罩頭,說話時候頭一徑輕垂,僅露出細潤下巴。

  待她舉步走上石陡,不禁驚喘了聲。

  一堵胸牆橫在眼前,銀衫墨繡,不需看臉也知對方是誰,那男人像早等在那兒,就等她一頭撞上!

  「……宮爺。」她稍退一步,微一福身。

  被嚇著了,心律忽促,讓原就發脹的額角如遭針刺,有一瞬間夏曉清真想轉身回馬車上去,請人再送她回夏府。今早出門前還沒這樣難受,但一路晃過來,晃得她頭重腳輕,又暈又悶的,如今……偏又遇上他……

  欸,都已經故意遲些才出門,心想,他不是忙著應酬官府和大商,要不就上「靜慈庵」待著,怎麼還是和他打上照面……

  「有些遲了,我……我該進去……」她繞過他欲跨門而進,豈知他身形一挪,又生生擋在她面前。

  「有這麼冷嗎?」宮靜川盯著那頂兜帽,又聽她說話中氣不足,直覺就是怪。

  真覺得冷,但夏曉清僅敷衍地點點頭,不想跟他多說。

  他擋,她只好再繞,但尚未繞出一步,假斯文、真惡霸的男人忽地隔著衣斜握住她的腕,另一手陡地拉下她的兜帽。

  她聽到抽氣聲,不是她發出的,也非發自眼前男人,而是站在幾步之外的少年小廝。她記得那少年名叫安丹,他瞪圓眼,望著她的眼神滿是驚愕與憐憫。

  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宮爺,請放手。」沉靜請求,卻一直撇開臉,不想看他眼中也出現憐憫。

  不應該來的,果兒勸她的時候,她早該聽……

  為何執意要來?她究竟想些什麼?

  掩在層層心思底下、連自己都未及察覺的心緒,她敢坦然以對嗎?莫非,她還是希望被瞧見、被同情、被憐惜,像明玉和澄心那樣,能被誰毫無條件憐惜……

  越想,心口越是難受,透過迷濛雙眼,她看到停在大門外的另一輛馬車,車後簾子大敞,裡邊裝載好多吃的、用的……她想起前陣子上「靜慈庵」參拜,聽庵裡的人說起,說他宮大爺經常讓人送去整車、整船的民生物資,而且每回都會添一筆為數不小的香油錢。

  所以……

  「……宮爺是要去『靜慈庵』嗎?」她嚅唇問出,以為聲音夠清夠明,卻不知像似無意義的呢喃。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4-17 07:33 PM

本帖最後由 carolinecc 於 2012-4-17 10:38 PM 編輯

第十一章

  尚未聽到應聲,她的下巴已被人輕扣,臉容被扳正過來。

  「怎麼傷的?」

  宮靜川端詳得相當、相當仔細,像是已將她那耳畔和腮畔的傷檢視得清清楚楚了,才決定挪正她的小臉質問。

  「你家大爺和二爺……他們又出手了?」問話時,他語調極為平靜,靜到教人……毛骨悚然。

  夏曉清想搖頭,但下巴被他握住。

  她不自覺攏起眉心,眼睫無力半垂著,掀唇欲語,想了想,再想了想,只覺腦中渾沌得很,結果只曉得說——

  「宮爺……我……我今日狀況似乎不太好,我想……想……我可不可回——」話音未盡,眼前的人事物陡然糊掉,先是一片霧茫,然後是一整個闃黑,她像被一舉剪斷線繩的傀儡,身子驀地往底下溜。

  「小姐——」大智吶聲叫喚,大步跨上石階。

  幸好,他家小姐沒有跌疼,有人摟住小姐,沒讓小姐摔了。

  「我、我……小姐她……你……唔……」原想將小姐抱過來,因出門前,果兒千叮嚀、萬交代,小姐要是身子不適了,他得負責扛她回去,然此時,一瞥見那位大爺的臉色,他求生本能催動,想上前又有些膽顫心驚。

  內心掙扎再掙扎,大智終硬著頭皮道:「小姐……你、你把小姐還給我。」

  一入懷才驚覺姑娘家的柔軟軀體渾身發燙,難怪說話中氣不足。而發著燒,自個兒都未察覺嗎?宮靜川面色鐵青,掃了大智一眼後,隨即將夏曉清橫抱在懷,轉身跨進門裡。

  「爺,您的膝腿……」安丹緊張地挨過來,舉臂欲接過他懷裡的人。

  宮靜川冷冷橫他一眼,少年立即聰明且迅速地放下雙手,並乖順道:「爺,咱請大夫去!小的騎術絕佳,包準速去速回!」說完,立刻衝往馬廄。

  「你,跟我進來!」宮靜川朝傻愣愣的大智丟下話,也不管對方有無跟上,抱著姑娘,立刻往裡邊疾步。

  至於左膝是否疼痛,在那當下,他竟是無感。

  「怎麼回事?」

  沉靜男嗓依舊透著教人毛骨悚然的味兒,再頑強的對手都會被逼得乖乖吐實,何況被他福問的人憨厚傻氣,很難扛得住這種無形壓迫。

  於是,問什麼,答什麼,有什麼,說什麼。

  「姨夫人……小姐的娘……果兒陪她在園子裡散步,主母夫人……是、是大爺和二爺的娘,她剛巧也來了……她就罵她,還、還罵小姐,還說……說要讓大爺、二爺趕她們母女倆出去……然後姨夫人一急,就發病了,然後就打起來……」吞吞口水,擰著眉,很努力想把事說明白。

  「……小姐回來一看,很急地跑過來,還喊我……喊我幫忙,可她們滾在地上打,滿地亂滾,果兒也被掃倒,後來我把果兒拉開要去幫小姐……小姐那時整個人撲過去,好不容易才、才讓打成一團的兩人分開,可是主母夫人……她、她一脫身,反手就打了小姐一巴掌,然後……小姐一暈,就、就掉下去……」

  「掉下去?」目光銳閃。

  「池子!」很快補充。「……她們在池邊打架。」

  靜了一會兒。「然後呢?」

  「唔……然後……」搔搔頭。「我就跳進池里拉小姐起來,還好小姐只是暈一下,沒真的暈過去,但池邊有整排的大小石子,小姐就被弄傷了……姨夫人見小姐落水,全身濕淋淋,臉上還有血,人跟著就清醒些了,再然後……然後……這兩、三天小姐一直守著姨夫人,很怕她又發病,又要認不得人……果兒很擔心,說小姐睡少少,吃也少少,果兒她……她不要小姐來的,但小姐說要守諾,而且姨夫人那兒也穩下來了,所以想了想,還是來了,所以……果兒在家守著人,我、我出門守小姐……」

  結結巴巴說到這兒,憨臉突然出現無措表情,喃喃自語起來。「完了完了,果兒知道了會掐死我的,小姐被我守到發燒暈倒,她會掐死我的……不成不成,我、我得快些回去……我得把小姐帶回去……」

  逼他吐實的男人面無表情,嗓聲淡然卻不容置疑道:「你可以回去,但你家小姐還得留下。」

  夏曉清這一昏睡,足足睡上六個時辰才醒來。

  懶懶掀睫,眸光迷濛,入眼之物盡陌生,僅知自個兒底下勢的、身上蓋的皆是上等絲綢被褥,枕間有薄薄紫檀氣味,甚是好聞,而且有些……

  思緒甫動,腦子裡便刺疼刺疼,略攏眉心,她抬手按按額角,一見那一截衣袖,神情頓時大變。

  她勉強推被坐起,散發輕瀉,驚覺身上所穿的並非自己的衣物。

  她僅著中衣,有人臂她脫去衣裙,又幫她換上乾淨衣物。

  下意識抓緊襟口,就著架上兩盞燭光,她倉皇環顧這間內房——房頗寬敞,還連接一個外廳……她……啊!她記起了,她一路顛得難受,然後……然後想回馬車上,請馬伕大哥送她回去……但,她沒能回去!

  咿呀——

  外廳的門被小心翼翼推開,發出輕微聲響。

  一顆、兩顆——兩顆小小腦袋瓜探進,聽到內房榻上傳出動靜,小小身子跟著躍了進來。

  「清姊清姊,你醒了呀!」明玉歡喜嚷嚷,一下子衝到榻旁,小澄心也快步跑過來,學小姊姊一屁股蹭上榻面,然後眨巴眼睛直瞅她。

  兩名婢子跟著小姊妹後頭進房,一個端來乾淨的臉盆水,另一個手裡端著一隻大托盤,托盤上擺著一盅食物和一碗黑乎乎的藥汁。

  「你們……這是……」夏曉清又眨眨眸。

  明玉扭眉道:「清姊啊,你身子不適,發了燒都沒感覺嗎?你昏倒了呢!」一頓。「不過還好,大哥有接住你囑!然後我和澄心有幫如意、如福一起替清姊擦身、換衣,然後請來的那位老大夫還算有兩把刷子,他把藥磨成粉,再灸進清姊頭穴裡,再然後你又出好多汗,咱們四個再一次幫你擦身、換衣……清姊別擔憂,把你脫光光時,大哥他都沒看見!」

  夏曉清腦門仍沉,聽到明玉後面說的,她怔住無語。

  一旁剛將托盤擱在桌上的如意丫鬟忍住笑,清清喉嚨道:「小姐啊,百姑娘終於醒來,老大夫叮囑過,得喝些鮮粥暖暖胃,然後就得喝藥,您別一直纏著夏姑娘說話,讓如意先把粥餵給姑娘喝啊!」

  另一名丫鬟如福僅勾唇笑著,沒說話,打了一條濕巾子過來要服侍。

  「不用的,我、我自個兒來……」夏曉清木吶地道了聲謝,接過巾子,又怔怔看著眼前四人。

  突然,澄心伸手摸她的臉。

  夏曉清心神一震,微微刺麻感在那只小手碰觸她時產生,瞬間,終記起臉上帶傷。莫怪啊,小姊妹和兩丫鬟會盯著她看,她的傷顏嚇著她們了吧?

  她一手抓住澄心的稚荑,輕扯嘴角。「沒事的,不太疼了。」

  明玉低嚷:「清姊,你別這樣好欺負啊!往後有誰再欺你,你來跟我說,我替你出氣!倘是我打不過,還有無惑助拳,倘是無惑也打不過,還有……還有臭大哥可以靠。他腦子好使,準能整得對方落花流水、屁滾尿流、哭爹又喊娘!啊、啊——不如這樣,咱過去跟你住,貼身保護你,一切穩穩噹噹,你以為呢?」

  「我以為你僅是想待在城裡玩耍,天天瞧熱鬧。」

  突然插進來答話的是徐慢微冷的男嗓,伴隨話語,一道修長高大的身影已拄著手杖跨進外廳,走入內房。

  臭大哥一現身,明玉就成小老鼠了。

  嗯……應該說,宮靜川陡一現身,房裡的人差不多全成小老鼠,尤其是榻上病號,不願在此時對上他,偏無處可躲,一時間真有被逼入死角的感覺。

  明玉這時撇撇嘴,小聲自辯:「唔……哪裡玩耍,人家是在打抱不平……」

  宮靜川沒理會她含在嘴是的咕噥,瞥了眼桌上,問:「藥怎麼還沒喝?」

  「爺,夏姑娘剛醒,胃空空的,得先喝點粥才好。」如意忙答。

  「那就餵她喝。」他徐聲吩咐。

  下了命令,他竟也不走,選了張離床榻略遠的紅木圈椅坐下。

  接下來整整一刻鐘,他抿唇不語靜靜看,就盯著婢子服侍榻上病號。

  夏曉清見如意、如福一臉戒慎恐懼模樣,心先軟了一大半,她們端來的粥散出甜甜米香和枸杞人參雞的香氣,舀了一匙到她嘴邊,她也就乖乖張口吃了。

  喂完粥,接著喝藥,她在小姊妹和婢子們閃閃發光的眼神注視之下,一小口、一小口地把足能苦斷人腸的湯藥喝得涓滴不剩。

  漱過口、擦過臉後,她再次躺回榻上。

  不知是否藥力運行之因,她全身開始暖呼呼、熱烘烘,頭仍昏昏然,但已不那麼沉重。

  「清姊,你上回忘記把自個兒的冊子帶走,那個藍布包在我那兒呢,是大哥交給我,要我還你的。」明玉說著,軟軟小手摸她的發、她的臉,然後嘻笑了聲。「清姊,乖乖睡,你的東西我先幫你保管。」

  聞言,夏曉清想過又想,思緒慢吞吞動著,忽地銳光一劃——

  她記起那個藍布包,也記起為何當日會把它遺留在這座宅子裡,記起……那個似吻非吻的貼觸……

  房中陷進迷離靜謐中。

  她合睫片刻,扭扭秀眉又不安分地撐開眼皮,突然間,那些圍在榻旁的臉孔不見了,明玉、澄心、如意、如福……不知何時都離開……

  有道身影走近榻旁,在榻邊坐下,男人銳利眼瞳近近盯住她。

  她神魂一凜,尤其嗅到他衣上氣味,一顆心像被掐住。

  「這兒是、是宮爺的寢房……」他的房、他的榻,莫怪那似有若無的紫檀氣味讓她覺得熟悉,跟他的衣香是一樣的。

  「事出突然,所以直接抱你來這兒。」

  「那我……我待得太晚了,得趕回去……啊!大智他還等在外頭——」仍舊渴睡,但心裡有牽掛,再加上……這到底是他的地方啊!好像一下子闖得太深,不該相親卻相親,讓她心間擾攘,不能安歇。

  「大智已不在外頭。」他按下她作勢欲起的肩,略啞道:「我問完話後,遣人送他回去了。」

  他盯著她的眼神深邃犀透,曉清想,他應從大智那兒把話全問遍了。

  她頷首表示明白,淡靜一笑。「多謝……給宮爺添麻煩了。」

  如雲髮絲披散,圈圍她的臉容,原是白暫勻淨的左頰微微腫高,耳鬢至顴骨到刮出一片焦褐色擦傷,雖是三天前的傷,也已仔細清理、上藥,依舊是觸目驚心,讓他驚心!

  一把火在胸中燒騰,宮靜川暗作吐吶,沉沉逼出那股滯礙。

  「你想幹什麼?」單袖一落,二度壓住她妄圖坐起的身子。

  「宮爺,我得回去,我娘她——」

  「都這麼晚,城門早關了,如何回去?要走,明日一早再說。」

  聞言,她果然不再吵著回家,只是眉心輕鎖,仍十分苦惱似的。

  宮靜川繼而道:「你娘親那邊沒事。」

  夏曉清先是一怔,盯著他看,雙眸微微瞠著。

  他極簡單道出一句,她卻覺他其實做了些什麼。

  他神情冷峻不豫,眼底點點的流火又似情動,讓人看不真、道不明……她心裡發燙,暈暈然,嚅著唇,舌尖未及彈出話語,他已先她出聲——

  「老大夫所開藥方有安眠功效,你累了就睡,別逞強。」

  「唔……」眼皮真的好沉。

  「睡吧。」

  夏曉清終於認了,放棄抵抗那潮水般一波波通來的睡意。

  鼻間的紫檀氣味安定她的心神,藥力隨氣血流遍四肢百骸,她膚孔舒張,感覺身軀溫暖且飄浮,這一刻,她忘記這房、這榻、這床被褥屬於誰,只想安棲下來,在這小小所在寧靜睡下……

  一再阻撓她起身的那只袖子輕輕撩開她的發。

  袖中的手探了探她的額溫,確定熱度已緩下後,他撤袖,深思的目光仍落在她的眉眼口鼻,看得格外仔細。

  心中……嗯,確實有情,憐惜之情。

  他是憐惜她的。

  人與人之間交往一深,視彼此為友,他對她有了這樣的情感,那也理所當然。

  弄懂了內心迷惑,他表情稍霽,又在榻旁坐了許久,久到足以毀掉姑娘家清譽那樣久……

  寢房外的簷廊石階下——

  「還沒出來?!」躲在石階下觀察動靜的小姑娘扭起兩道英氣勃勃的眉,齜牙咧嘴。「這對嗎?對嗎?都不懂身教勝過言教,只會嚴以律人,寬以待已!」

  「小姐,拜託您小點聲啊……」如意緊張低語。

  挨在一旁的如福絞著十指,明明很想溜走,卻又很想等下去,就不知主爺今夜是走、是留啊?呼——呼——快沒法兒呼吸,心兒怦怦亂跳,要跳出喉嚨了!」

  「趁著月黑風高之際欺負良家婦女,這時候也只有大義滅親了!澄心,咱倆一起衝進——唔唔……」嚷嚷的小嘴被兩丫鬟及時摀住。

  明玉再次扭眉,待要掙扎,一道高大黑影從身後將她們完全籠罩。

  一見那人,如意、如福很有默契地收手,任由大小姐和小小姐落進來者手裡。

  「臭無惑!我趕著行俠仗義,你放開我——」

  青年使出絕頂輕功,挾了人就飛,使得明玉那聲驚天叫囂聽起來彷彿是從隔壁的隔壁的小院發出,都聽不太真嘍!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4-17 07:37 PM

第十二章

  到此,簷廊石階下的監看少了兩個小主子壯膽,自然是草草收場,散個精光。

  至於寢房內,宮靜川即便聽到外頭的小小騷動,也未去理會。

  他看著榻上那張睡顏,思索著一個可能。

  「不如來幫我吧?」語氣低緩略啞。「不是大材小用當個『西席』,是真的為我所用,如何?」

  沉睡的姑娘自然無法答話。

  他淡淡勾唇,伸手再次探她額溫,這一次,他掌心在那微汗秀額上停留久了些,目光淡掃,忽而停駐在那一點芳唇上……

  想什麼呢?!

  他倏地收回手,像被燙著似的。

  清俊面龐無表情,重重吐出一口氣之後,他又深深看榻上人兒一眼,終才起身走出自己的寢房。

  翌日一早夏曉清燒提玉頰雖猶虛紅但精神已好上許多。她急要進城返家馬伕大哥早備妥馬車等在門前她謝過又謝待上了車卻見宮家大爺也在。

  「一起吧。」宮靜川一貫地您然淡定。

  她想他進城應有事待辦順路一起理所當然得很。

  於是這輛不太大的馬車一啟程,裡邊多了他,前頭多了他的小廝,除「邢」的大叔。

  與宮大爺雖算不上完全獨處,但如這樣對坐車內,膝部幾要相觸,淡淡紫檀氣味似從昨夜夢中一路跟出夢外,夏曉清頓覺體熱又高了些……不該相親卻相親,有時會讓心蠢蠢欲動,失掉自知。

  她斂下眉,交握雙手,十指微微絞緊。

  「肯不肯跟我回北方?」對座男子讀著今晨甫送至他手中的幾封信,頭也不抬地丟出話。

  夏曉清先定住不動,爾後才靜靜揚睫,眸心迷濛,似聽不懂。

  「宮爺……要回松遼?」唇瓣掀嚅,唯一能蹭出的竟只有這句。

  他放下信,正眼盯住她。「我已南下四個多月,是該回去。」

  「那瓏明姑娘肯跟你回去嗎?宮爺特地尋來,她願走了,是嗎?」她快問,此話一出,她一怔,臉蛋驟然脹紅。

  夏曉清,別時不時想去探這男人的心底事,你就不能安分些嗎?

  「對不起,我……唔……」她低頭道歉,青絲因而滑到胸前,虛貼兩側腮畔。

  宮靜川記起尋到瓏玥那一日,自己曾與眼前姑娘鬧不歡快。

  她膽大無人比,在他不痛快時尚敢嘲弄他,當時只覺她敏銳過了頭,性格又太正直,遲早吃苦頭……然現下,卻會擔心她吃虧、受苦。

  他是把她瞧成自己人了。

  「瓏玥會留下。」他平聲靜氣回答。「我來,確知她一切安好了,那就好。」

  夏曉清抿著唇點點頭,一徑垂眸盯著膝上的手,心頭沉甸甸。

  宮靜川再問:「那你呢?肯不肯跟我回去?」
  
  是了,他方才就問這個,震得她腦裡一片空白……她深吸口氣,迎視他。
  
  「……宮爺什麼意思?」
  
  他目光幽深。「跟我回去,為我所用。以你的能耐,在夏家如此消磨著實可惜,你若願到我底下做事,我可以供給你一個施展才能的廣闊天地。」
  
  她靜望他好半晌,唇角忽而化開一抹柔軟,幽幽笑。
  
  「多謝宮爺抬愛,我不離開我娘……她留在夏家不走,我當然也不走。」
  
  鮮活熾熱的心在她胸房中蹦竄。
  
  當他問肯不肯跟他走時,夏曉清明知那絕無可能跟男女感情有關,心仍不受控制地狂妄跳動。
  
  都一再提醒自己「人貴自知」了,情這東西,卻還是蠢蠢欲動。
  
  「我遨你回松遼,本就希望你將娘親一併接出奉養,而你娘之所以不願離開夏家,是求將來百年後能伴你爹身側,關於這一點,你的嫡母與兩位兄長若年有刁難,要他們妥協,倒也不是太難。」
  
  她的眼輕覆水霧,疑是淚,眉尾與眸角卻又彎彎的,讓他上身不禁前傾,想瞧清她眼底那些碎光。
  
  不是太難。他說。夏曉清想哭也想笑,明白他要做到那一步,中間需與夏家牽扯到的利益糾葛,或威肋、或利誘,都不是簡單的事,他卻說,那也不是太難。聽進耳中,以她正直性子盡管並不全然苟同,到底是感動的。
  
  蠢蠢欲動啊這春情春心,該如何自處才好?她鬆開絞握的指,一手挪到鎖骨央心,隔著裡外兩層衣衫悄悄按在那塊雙心玉上。
  
  她極力克制,費勁壓抑,僅望著他笑。
  
  「謝謝你……我很……很多謝宮爺……只是一切仍由我娘決定,那地方她住慣了,有一些過往的人、一些過往的事,她沒能拋下,也不想拋下,有時就成活下去的理由之一,總覺還能去記住,還能回味……」咬銜下唇,沉靜臉容忽現幾分靦腆。「……再有,我想自個兒的性子是有些肖似我爹的,對生意場上之事並無多大心思,周遭的人都好,日子能平淡度過……那就好。」
  
  她說了他適才說過的話——那就好。
  
  宮靜川胸中莫名繃緊,兩眼死死盯住她看。
  
  那三個字從他口中道出,他並無異樣感覺,然此時由她說出來,竟像一把鈍刀從心間刮過,刮得渾身生疼。
  
  她不願跟他走。
  
  她願不願來,本不是他能決定之事,然而得到她這般回復,他竟惡霸到深覺不滿,且沒料到那股不滿會擴張到極度不滿的狀態,尤其當薄光透進窗,溫溫鑲在她那半邊傷顏上,敷上的藥再好,是消了腫,但那一小片焦褐擦痕仍在,更讓他內心不滿之氣撐爆,炸得他血肉模糊。
  
  「你再好好斟酌。」他袖中大手暗自攥緊,硬逼自己平和地吐出每一字。「想仔細後才作決定……我不逼你。」
  
  夏曉清既不答腔,也不點頭,卻是垂下頸項,有意無意迴避他的注視。
  
  一直到馬車進了城,停在城東大街的夏家大門前,她依舊無語,擱在胸前那塊玉珮上的手終才放下。
  
  夏府的主母李氏,以及夏家兩位爺,對於曉清因病留宿宮家一事,各有不同表態——
  
  李氏瞧她的眼神,七分輕賤卻帶三分戒慎,怕她真被「松遼宮家」的主爺瞧上,若極力討得宮靜川歡心,屆時要挾外頭勢力倒打自家一把。因此自夏曉清讓宮大爺親自送回後的這些天,她厭惡歸厭惡,待曉清母女倆依然沒好臉色,但倒也沒再像當日在池園子那樣刻意言語污辱。
  
  夏崇寶的態度與李氏差不多,只是眼中帶恨,似仍記仇她阻撓他的底下人金五與「伍家堂」為難一事,也對上回在賬戶小院,他沒教訓到她,反讓宮靜川當眾削他臉面之事耿耿於懷。
  
  而最樂的自然是夏震儒。
  
  「小姐,說到大爺呀,他近日常過來咱們院是走動,常都笑笑的,笑得咱心裡直髮毛呢!」
  
  下山坡的桑林土道上,果兒輕挽小姐的手邊閒聊,邊往坡下的河岸緩行。
  
  大智跟在她們身後,單手提著竹籃,籃中裝有適才在「靜慈庵」拜過菩薩的四色果物,他邊走邊跳,空空的那一手高舉,故意去拍高枝上的樹葉。
  
  夏曉清安撫地拍拍果兒手背,一時無語。
  
  她自是知道夏家大爺打的如意算盤——望她能得到宮靜川青睞,以色侍人的那種青睞,最好能博一個名分,實實在在、風風光光接起兩家連繫。
  
  果兒又道:「小姐啊,說來說去,都是那天宮家大爺送您回府,而且還進咱們小院探視,還坐了大半個時辰,這才惹得大爺注意。」哼了一聲。「這樣也好,有宮大爺當靠山,看誰還敢欺負咱們!」
  
  「別說這些。」夏曉清淡淡啟聲,略透無奈。
  
  那日,宮靜川與她一同進慶陽城,原以為他僅是順道送她回夏家,豈知他不請自進,仗著守門的家僕不敢阻他,他大爺便大剌剌踏入夏家地盤,一路緊黏她回到她與娘親、果兒和大智住下的小跨院。
  
  當時夏家兩位爺皆不在府裡,大爺用完早膳剛出門,二爺是打前一晚就沒回來,據說是在城是花街上的「怡紅院」裡過夜了,至於主母李氏一向睡到日上三竿。
  
  偌大的夏府竟無主接待貴客,只不過這位貴客也不甚在意,他侵門踏戶直入,絲毫不為覺不妥。
  
  夏曉清真不知該如何說他。
  
  從宮家返回,她才知宮靜川做得有多「超過」!
  
  他在她病倒於宮家的那一天,讓馬車送大智回來的同時,亦遣人領著老大夫進夏府,為她娘親診脈、開藥方。
  
  然後是他的親訪小跨院,實在讓她……讓她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因為在娘親面前,他端得一派斯文有禮、彬彬佳公子的模樣,招惹得娘親心花怒放。
  
  他離開之後,娘親抓著她問個沒停,還不住誇他。
  
  只有談起爹時,娘的那雙眼眸才會那樣閃亮,但那天談起宮家大爺時,娘的眼竟也閃閃泛光,蒼白的臉暈開紅暖,彷彿很中意、很中意他,又很歡喜、很歡喜自個兒的女兒能遇上他,以為這是一樁金玉良緣,不能錯過。
  
  實在是一團混亂!
  
  她的心亦亂啊……
  
  下坡的路好走許多,不一會兒工夫已可望見河岸,他們今兒個租下的小篷船就泊在那兒,船老大坐在船尾似打著盹兒。
  
  「小姐,等會兒咱們順道在『寶記』買些八珍糕吧,送人自用兩相宜呢!」
  
  「也好。」夏曉清明白果兒的意思。今日出門,娘親那兒是托兩名在灶房做事的大娘幫忙照看,回去帶點糕餅相贈,再加上娘親也愛那些小食,恰好不錯。
  
  走至河岸,大智欲喚醒那名船老大,一艘中型舫船在此時緩緩泊近。
  
  「咦……小姐……像是宮大爺的船哩,啊——站在船首的是那個叫安丹的小廝啊!是宮大爺的船準沒錯!」果兒與安丹說過好幾回話,還算熟,自是舉袖朝那少年揮了揮。
  
  安丹一瞥見岸上的一主二僕,尤其是那位小姐主子,臉上表情變化甚劇。
  
  果兒拉拉小姐衣袖,略遲疑道:「……小姐他、他怎麼啦?見著您,感動得眼淚都快噴出來似的,像把您當成救命神仙了……喲喝!還真雙掌合十拜起來?!這演的是那一出?」
  
  眼前這艘烏沉木舫舟是當時泊於碼頭區那一艘。
  
  夏曉清瞅著它靠岸,心也跟著越跳越快,卻見安丹又一副求神拜佛的模樣。
  
  她兀自迷惑……便在此時,舫舟上的樓型船艙內,一前一後走出一雙男女,女在前,男在後,那帶發修行的鵝蛋臉姑娘神情寧祥,而尾隨在後的長袍男子亦是一貫的沉靜若水,就只是……靜得偏嚴峻了些。
  
  莫怪今日沒能在「靜慈庵」裡見到這位方姑娘。
  
  夏曉清知道自個兒心態古怪,想見方瓏玥,想與她好好說些話,然捻眉沉吟,她之所以想與對方親近,不過是種刺探之舉,這一點又讓她自己深覺厭惡。
  
  於是懷著這般矛盾心思上「靜慈庵」,她並未開口詢問庵中尼眾方瓏玥人在何處,卻不知人是被宮靜川接走。
  
  瞧他們的模樣,似已開門見山、好好談過一場了。
  
  而安丹……還求她什麼呢?
  
  是求她厚著臉皮、壯著膽,再去管管宮大爺的事嗎?
  
  這根本……從來不幹她的事啊……
  
  不知方寸間那股鈍痛從何而來,人家情場失意,她跟著心痛,成什麼事?
  
  心裡苦笑,她眸光凝柔,看著舫舟上的一雙男女下了船。
  
  「夏施主。」方瓏玥來到她面前,合手一拜,清麗素顏淡淡露笑。
  
  夏曉清回以微笑,兩手同樣合十作禮。「瓏玥姑娘。」
  
  方瓏玥直直望住她,淺噙笑意道:「往後莫再喚我瓏玥了,夏施主,我已決意出家,三日後,正慧師父將在『靜慈庵』的佛殿上為我剃度,屆時便是佛門中人,不好再用俗世之名。」
  
  夏曉清背脊一陣麻顫,直竄天靈,霎時間竟無語。
  
  該說什麼呢?又能說什麼?就如同宮靜川曾厲聲說過她的——
  
  你什麼都不知,最好別說話。
  
  她下意識看向站在方瓏玥身後的他,他卻與她錯開視線——
  
  那清俊眉目如此深靜,望一眼即已勾緊她的心,為何他心中想望的這名女子能八風吹不動,不去憐愛?
  
  輕輕的一個悸顫,回過神,她再次回給方瓏玥一抹笑,其意幽微。
  
  「我能來觀你剃度之禮嗎?」方瓏玥頷首笑意更深。「為我見證,如此甚好。」
  
  最後,她與夏曉清又相互作禮,這才旋身往上坡的小土道走去。
  
  宮靜川自始至終未置一詞,方瓏玥一走,他隨即跟上,就算方瓏玥開口要他別送了,他依然故我。
  
  「小姐……」方才提到後頭的果兒悄悄挨上,拉她袖角。「咱們走吧?」
  
  夏曉清,還看什麼?
   


第十三章

  走吧,回去吧,瞅著那雙男女的背影做什麼?當真放不下?
  
  「姑娘——」安丹聲微揚,顯然是怕她真要撒手不理,轉身走人。他可憐兮兮道:「爺今兒個來來回回走了幾趟,腿腳怕要挨不住,他、他又不讓跟,姑娘啊……您就大發慈悲,小的知您膽大,夠氣魄,爺同您發脾氣也不曾使得太過分,重要的是,爺頂著一片火,您還敢出言說他幾句……所以……所以……您跟上去幫小的關照關照可好?」
  
  夏曉清怔怔抬睫,發現舫舟上不只少年用請求眼光看她,那位總是負責行船事務的邢大叔默默從船尾一躍至前,深炯目光直盯她,像也無聲求著。
  
  「喂,到底上不上船?如果要咱等,那得加租錢,咱不能白等啊!」被大智叫醒的船老大忙道。
  
  咯咚!
  
  一小塊白銀從邢叔手中擲出。精準落在船老大身前甲板上。
  
  見錢眼開!船老大雙目不敢置信般陡瞠,閃亮無比。「等——咱等啊!」哇啊!一兩銀子!噢,老天,夠他一家老小整個月花用哩!
  
  「喂!你們怎能這樣?這不是硬逼咱們家小姐嗎?小姐咱們回——」
  
  「果兒,我跟過去瞧瞧。」夏曉清抽回被婢子拉住的袖,低聲道。「我瞧瞧而已,若確定無事,很快就回來,你……你和大智等我一會兒……」
  
  「小姐啊——」果兒急嚷。
  
  然,真無法放下了。
  
  燒辣辣的情在心房流淌、翻滾,夏曉清知道自己已無法抑制,如蛾撲明火,如足墜深淵,如身陷沙流,如魂落六九。
  
  她奔出,往坡上土道疾奔,青色裙據飄飄搖搖,因放不下,所以追逐而去。
  
  至於河岸這邊——
  
  安丹吃了果兒狠狠一記凌瞪。
  
  邢叔又窩回去船尾打坐兼打盹兒。
  
  大智迷惑地看看這兒又瞧瞧那兒,最後席地坐下。他肚餓了,探手進竹籃裡摸出一顆大果子,張口就咬,憨憨等著小姐回來。
  
  爬上桑林坡,土道盡頭便是「靜慈庵」。
  
  宮靜川知道她跟在身後不遠處,維持著一小段距離,腳步淺淺,氣息掩隱,彷彿折回「靜慈庵」另有他因,與他無關。
  
  他就由著她跟,然後一路將瓏玥送回庵中。
  
  當那扇樸拙不工的庵側小門緩緩闔起,他又靜佇片刻,待一轉身,便見她白襦青衣盈盈立在幾步之外。
  
  四目相接,她的眸心似湖,湖面澄明,能映照雲彩多變的姿態,映照紅塵人世的流轉,像也能映照他淡淡漠漠的心思。
  
  他舉步欲走,步伐微滯,身形忽而不穩。
  
  夏曉清再顧不得其他,直直迎去,把住他的肘。
  
  「我扶你進庵裡坐會兒。」說道,她暫放他的肘要去敲那扇側門,手驀地被反握,那只大手穩穩按住她前臂,她感覺到他將重心偏移過來,接受她扶持。
  
  「不必再去攪擾。」他搖搖頭。
  
  或者他是費好大功夫才讓自己放開方瓏玥,此時再見,確實為難他。夏曉清暗想著,遂四下張望……有了!她指著前頭一棵根部高突的樹,軟聲勸道:「那……到那邊樹下坐會兒再走?」
  
  「嗯。」他也不逞能,挨近她,慢慢走到樹下。
  
  待他一坐定,左腿伸直拉松肌筋,夏曉清竟斂裙蹲跪在他腳邊,頭也沒抬地開始對他「毛手毛腳」。
  
  她指壓他膝側與膝後的穴位,然後沿著小腿往後,在腿肚和足三里穴上不斷捏揉、深按,再捏揉再或輕或重地順理肌筋。
  
  宮靜川眉角略挑,深深看著眼前「埋頭苦幹」的姑娘。
  
  她表情認真,輕斂的眉眸有些執拗,彷彿那些糾結的血筋跟她有仇,不全部弄開不成,於是又揉又掐又按又壓,她白額上微汗,劉海輕撩。
  
  「你怎會這些手法?」他低聲問。
  
  「我娘筋骨不太好,我跟一位老師傅學過幾手,常幫娘這樣推揉,我——呃!」本順順回答,話音卻一止,她驀然抬頭,臉已紅成一片。「抱歉……我、我問都沒問就這麼做……」她撩他袍襬,隔著薄薄襦褲碰他、捏他、掐他,欸,只差沒脫他靴襪!
  
  宮靜川凝視她半晌,薄唇微啟。「多謝。」
  
  她重新拉好他的衣袍,臉仍溫燙,也不答話,僅搖了搖頭。
  
  「你頰上的傷全好了。」他淡淡道,不自覺探指碰她的臉,撫觸那片焦褐擦傷在結痂脫落後所生出的新膚。「嗯……確實好了。」親自確認後,他沉靜結論。
  
  「嗯,得謝謝宮爺之前所贈的膏藥……」
  
  他不再言語,夏曉清被盯得臉更熱、心加倍熱,深吸了口氣,問:「我去喚大智和安丹過來幫忙,讓他們背負宮爺回岸邊吧?」
  
  她起身,人未走,也未等到他答話,青袖卻被他不重不輕揪住。
  
  「宮爺?」他是何竟思?不要別人過來相幫嗎?但這樣折騰自己有什麼好?他面上平靜,心裡難受,她瞧著……也很不好帶啊……
  
  「瓏明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
  
  突如其來一句,他說得輕淺,卻將夏曉清腦中亂竄的思緒霎時間全部轟散。
  
  她怔怔看他,怔怔、愣愣地看他。
  
  ……瞧得出啊,能瞧出他與那一路往修行道上走的姑娘關係匪淺,未料及牽扯如此之深,更覺驚訝的是,他竟會對她主動提及。
  
  宮靜川心想,也許全因她那雙澄明的眼眸,看著他時是那樣認真,有時太過深進,不經他允可就觸及他藏於心底的事,她總是看著、聽著、感受著,於是許多時候,他內心漫流的東西似能流向她,然後從她望著他時的五官神態中得到響應。所以此時此際,她在身邊,離他這樣近,一些話很自然便說出口。
  
  他抬起頭,發現姑娘家的秀顏揹著光,面容略黯,但黑白分明的眸如此清明。
  
  他接著道:「瓏玥的爹曾救過我雙親一命,對我宮家有大恩,後來兩家的情誼漸深,當時方夫人傳出喜訊,我娘便作主幫我認了這一門親,說道,倘是個女孩兒,那就是我的小娘子,是未來的宮家主母。」
  
  「……指腹為婚?」夏曉清吶吶言語。
  
  「是啊,指腹為婚。」他嘴角一勾,有些嘲弄。
  
  躊躇一小會兒,到底抵拒不了他丟出的話題,夏曉清乖乖又縮下來,與他並肩坐在突起的根部樹瘤上。
  
  她沉靜等著,宮靜川又道——
  
  「方家後來出了意外,一把火幾將家業燒盡,瓏玥的爹娘雙雙葬生火窟,只餘她這根獨苗,我娘遂把當時年僅五歲的她帶回『松遼宮家』照顧。當時我娘身體尚好,爹尚未納程姨娘進門,明玉、澄心自然尚未出世,家裡就我與二弟兩個男孩,小瓏玥一進宮家,著實受寵。」
  
  她輕「咦」一聲。「宮爺還有一個弟弟?」
  
  他沉默了一會兒。
  
  「他叫宮羽飛,僅小我兩歲。雖然我與他是打同一個娘胎裡出來的親兄弟,但無論外貌或性情皆截然不同。」略頓,微微笑,這回的笑輕透暖意。「他生得一張娃娃臉,濃眉大眼,笑起來有對深深酒渦,性情則爽朗豪氣,很得人喜愛,當然也很得姑娘家喜愛……」
  
  聽到後面一句,夏曉清不知怎地打了個寒顫,心擰著。
  
  她張唇,又抿住,氣息略濃。
  
  身旁男人察覺到她的異樣,再次側目瞧她,眼神竟帶笑、帶促狹,似等著她大膽提問,抑或替他說出心裡欲說之話。
  
  她內心一歎,終問出——
  
  「眾人皆喜愛宮二爺,那麼,瓏明姑娘也是喜愛他的吧?」
  
  宮靜川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會與一個年輕姑娘坐在樹下閒聊,聊的壞是自己以往那些難堪之事……只能說眼前這姑娘實在太「糟糕」,輕易能把人的底細給刨了。
  
  頷首,他淡淡將目光轉正,笑笑道:「瓏玥五歲起就在宮家生活,我那時年紀雖小,但早跟在爹身旁,邊看邊學生意上之事,無法常陪伴她,而羽飛恰好彌補那個缺憾……話說回來,我性子偏沉,即便能時時伴在她身邊,她怕是會無趣到成天打磕睡了。」
  
  不無趣的!
  
  怎可能無趣?
  
  每當他在身邊,她總是……就會……然後……
  
  夏曉清慣然地絞握十指,那力道將自己掐疼了,就怕管不住一顆心,要說出什麼失去分際的可笑話語。
  
  她費勁自製著,久久才又去看他削瘦俊逸的側臉,嗓聲幽然。
  
  「倘是瓏玥姑娘喜愛的是宮二爺,二爺待她也很好、很好的話,那她在北方帶發清修,還一路來到南方慶陽,如今都決意削髮為尼……二爺為何不來見她、勸她?為什麼是你追到這兒來?」
  
  大掌下意識挲著左膝,這一次,他沉默久了些,讓她方寸再次縮緊。
  
  然後,他道:「我二弟在方及弱冠的那一年便過世。」
  
  夏曉清雙眸圓瞠,容色蒼白,絞緊的十指分開了,一手微抖地虛悟顫唇。
  
  他的語調直平,彷彿淡到不摻進絲毫感情。「之前曾告訴過你,我爹因馬車翻覆而墜崖身亡,當時,羽飛也在馬車內,他與我爹同行。」
  
  她機伶伶打了一個寒顫。
  
  他道:「羽飛死後,瓏玥好長一陣子不笑不語,連淚也不懂得流了,後來……她……」眉峰略蹙,欲言又止一般,遲疑之色刷過瞳底,瞬興瞬消。
  
  他抿抿唇再次拾話。「一次的機緣,瓏玥與『水月庵』的尼眾有了往來之後不久便入庵中帶發清修。這些年,我時不時會去看她,豈知某日去探,她竟已離開,詢問庵中眾位女尼,才知她往南方來,隨著她的領修師父一訪此地。」他扯了扯唇。「如今倒是不錯,都決意在此出家了。」
  
  他的神情莫可奈何,薄唇卻扯出嘲弄,那樣的表情是針對他自己——自覺自己盡了全力,仍然無力扭轉局勢;自覺該放開誰、成全誰,卻心有餘而力不足,所以才遠從北方追尋到此,就為尋一抹芳蹤、一道倩影。
  
  他嘲弄自己。
  
  夏曉清只覺心痛。
  
  眼眶熱到受不住,她用力閉眼,好一會兒才睜開。
  
  「那……那瓏玥姑娘之所以出家帶戒,主要是因宮二爺之死,真讓她心如槁灰了,是嗎?」所以任憑他費盡心思追到此地,與那姑娘談過、勸過,也沒能挽回姑娘心意,是這樣嗎?
  
  「瓏玥之所以入拂門,不僅僅是因二弟之死……」宮靜川往後靠著樹幹,徐長吐吶,日陽篩過葉縫投落在他臉上、身上,那光點在他膚上、肩上跳動,是明亮的,卻又矛盾晦暗。他接續道:「她以為自己是顆禍星,命格奇詭,罪孽深重,注定終生孤寡。」
  
  「什、什麼?」她再次怔然。
  
  宮靜川瞥她一眼,很快又挪正視線,直直看著前方,嘴上又是那道似笑非笑的弧,帶著浮出表面的苦澀,徐慢言語——
  
  「不能怪她這樣胡思亂想,她五歲便失去雙親……」歎息。「方家那把吞噬家業與摯親的大火,是她一個小小五歲的娃兒玩火玩出來的,她無法不那樣想……然後是我娘病重,藥石罔效,而後我爹與二弟的意外,她把罪責歸咎在自己身上,認為自己是不祥之人,才會讓身邊的人紛紛遭難,正因如此,只能往修佛之路走,望能減消今生罪孽,為他人與自己積福積善,盼來生順遂。」
  
  你也這樣認為嗎?
  
  夏曉清細細喘息,一瞬也不瞬地望他。
  
  你也認為方瓏明是不祥人,那一切的不幸皆因她命格詭異引起的嗎?
  
  然後,是他舒放的眉、微蒙矓的眼,還有放弛的面部線條……他哼笑,滿不在乎,只覺荒謬,那讓她整顆心、整個神魂為之震盪。
  
  何須去問?
  
  她知道的,如果他真認同方瓏玥的說法,真認為那姑娘是不祥人,也就不會千里迢迢從北方南下,追尋對方來此。
  
  他這樣的一個男人,身為「松遼宮家」的主爺,肩上擔負沉重之責,長子心態與大男人的思維驅使,只會讓他想照顧好身邊所有人吧?
  
  說到底,她是艷羨的。
  
  她明白自己妄想、不爭氣、軟骨頭,但是啊但是,就是羨慕那些在他身邊,受他源源不絕關愛的人兒。
  
  暗暗吞咽喉中津唾,她潤了潤唇,道:「那……那宮爺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他低聲問。
  
  「瓏玥姑娘執意入佛門,可能終其一生也不回北方……宮爺……該怎麼辦?」
  
  他們倆再一次四目相交。
  
  她的瞳盈盈如水,即便悵惘,那樣的顏色亦幽然若夢。
  
  他的眼則有火苗奇詭劃過,如流星閃掠,快得教人無法捕捉。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4-17 07:39 PM

本帖最後由 carolinecc 於 2012-4-17 10:50 PM 編輯

第十四章

  他定定望進她瞳裡,或須臾、或許久,薄而形正的唇幽邈一勾。「我會照顧她一輩子。不論她身在何處,都會照看著她。」
  
  夏曉清亦定定望他,說不出的酸澀在胸中漫流,但又如此甘之如飴。
  
  他所答的,與她所想的,全無二致。
  
  只是這突如算來的心酸心痛,如狂風大浪罩頭打臉撲將過來,為他,為他心上那姑娘,亦為自己,所以痛上加痛。
  
  她試著牽動唇角,試過幾次才揚出淺淡弧度。
  
  她低幽喃語:「是……我知道的……合該如此,我是知道的……」
  
  在這一刻,宮靜川緊盯她不放,那波濤洶湧般的晦暗被他極力掩下。
  
  她說她知道。
  
  他其實不太明白,她知道些什麼,也不太明白,那樣的輕喃為何會讓他呼吸陡窒,胸中鼓噪,竟讓他想……想把更多底細曝露出來……
  方瓏玥受剃度之禮的這一天,「靜慈庵」的觀音佛祖殿上除庵中尼眾,還有宮靜川和夏曉清兩位「紅塵中人」前來觀禮。
  
  整個過程簡單且莊重。
  
  受度者誠心跪在佛祖前,雙手合十,剃度者接過弟子備上的刀早——
  
  第一刀,斷除一切惡。
  
  第二刀,願行一切善。
  
  第三刀,誓度一切眾生。
  
  青絲落地,削髮為尼,換上僧服,從此便是佛門之人。
  
  宮靜川沉默觀完禮離開「靜慈庵」時他神色平靜。
  
  安丹原等在外頭,見夏曉清跟在自家主子身旁一道走出庵門,不知為何,就覺還是別上前攪擾。
  
  再說了,今兒個日子不一般,主子心緒難測,究竟是陰、是晴實在不好說,既是如此,就讓膽大的姑娘幫忙試水溫啊!
  
  「爺、夏姑娘,您倆緩行啊,咱先奔回河岸瞧瞧,知會邢叔備船。」船不早就備在岸邊?他胡亂丟出個理由,不僅自個兒先跑,還把今日陪小姐外出的大智一起揪走。後者天生遠鈍些,尚未想到拒絕,人已被拉著跑。
  
  這一條通往河岸的桑林坡土道,三天前他們才同行過。
  
  夏曉清瞅了男人側影一眼,今天的他顯得十分靜默。
  
  他說他是無趣之人,但光是這樣走在一起,即便不交一詞,她的心已怦然蠢動……這三天,她腦海中不斷迴旋他所說的那些事,卻也察覺到在那當中,有幾次他曾欲言又止。
  
  或者交往再深些,他會原竟再與她傾談,便如……如知交之友……
  
  然,夏曉清,你捫心自問,你想的只是與他成知己,如此而已嗎?
  
  是嗎?
  
  是嗎?
  
  她舉袖輕按衣內那方雙心玉,心思左突右沖,面泛潮紅。
  
  不……她要的,不僅止於當他的知已!
  
  她很貪,很不自量力,但……可不可能……他和她……如果……如果……
  
  宮靜川察覺到古怪,步伐一頓,側顏看她。
  
  「怎麼了?」男嗓有些暗啞,他方才似乎也陷進自己思緒中,此時雖召回心神,眉宇間猶留極薄的疏離氣味。
  
  夏曉清心音如擂鼓,咚咚、咚咚、咚咚——轟得她兩耳隆隆響。
  
  「你怎麼了?」男人再問,轉正身軀面對她。
  
  這條土道再走一會兒就到河岸,此時就她與他,立在桑陌之上,因緣際會,機緣巧至,這樣的片刻稍縱即逝,她想……想把握住,雖是不自暈力、不知羞恥、荒誕不經,她卻不願只去遐想……
  
  五根修長有力道的指在她迷濛眼前輕揮。「你究竟——」
  
  她忽地抓下他的手,抓下來了,卻握住未放。
  
  宮靜川心中一跳,看著那雙扣住他麥色大手的白皙秀荑,然後抬眉再看那張明顯被紅潮淹沒的秀容。
  
  他動也未動,由著她,卻覺她手心異常溫熱。
  
  他暗暗呼吸吐吶,眉峰輕蹙,注視她的那雙眼中帶著不解。
  
  「宮爺,我……我想……」
  
  夏曉清咽咽口中津液,躊躇著,接著……卻膽氣不足船垂下眸睫。
  
  突然間,她拋開燙手山芋般鬆開他的大手,彷彿此時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扣著他沒放。
  
  「你想什麼?」宮靜川很快已沉穩下來。
  
  夏曉清盯著他的胸前一會兒,重整旗鼓,兩手在身側悄悄攥緊。
  
  這一次她未先開口,而是當著他的面,伸手在頸上內襦交領的地方探了探,找到那條五色綵帶。她輕手將線帶拉出,連帶也將繫在底端的雙心玉掏出來。
  
  要真遇上喜愛的人,就把雙心玉分給那人吧……
  
  當作定情之物,那才好……
  
  她雙手上下壓住圓形潤玉,一旋,巧妙地將圓玉分成兩個圓。
  
  她將未被五綵帶繫住的那片圓玉遞給面前男人,捧玉的素手略顫。
  
  「這個……請宮爺收下,好嗎?」
  
  宮靜川接過那塊玉,指腹在玉面上徐緩挲撫。最最上等的羊脂白玉,觸感溫潤,形狀圓滿,是絕品。但……「為何?」他問聲略啞。
  
  夏曉清深吸一口氣,雙頰紅得幾欲滴血。
  
  「……宮爺,這塊玉是我娘親給的,我已戴在身上多年,它……它其實有個名字,叫做『雙心玉』,兩個圓玉能成一個,意喻『雙心相印』……娘說,要是遇上傾心的人,便把一半的玉給了對方,拿來當定情之物……」心跳飛疾,熱血這向四肢百骸,而後再往腦頂竄騰,她全身發燙、熱紅……
  
  握成小拳頭的手又一次緊握,她鼓足勇氣抬起臉,看他,直直迎向他的眼。
  
  「我想把它給你。」
  
  見他神色沉凝,她緊張地牽唇,忙道:「我只是想給你而已,宮爺不用做些什麼,只要……只要收下它就好。我其實……我很……」
  
  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因腦中毫無章法,她雙眸濕潤,靜了會兒才又重拾話語。
  
  「你說自己性情偏沉、無趣,我恰是喜愛這般性情的人。那時第一次上你的舫舟,你避而不見,卻由著身影淡淡拓在折屏上,那時,只覺舫舟主人孤僻無禮,自我自大,但你不是的……」稍頓。「宮爺不是一開始我以為的那樣,你待人……其實很好,你善待同父異母的妹妹們,善待手底下的人,善待我和我娘親,你很重情分,一旦誰與你牽扯上、入了你的眼,你就一生不棄。我很喜歡這樣的人,很喜歡……喜歡這樣的你,所以這雙心玉……請你、請你留著……」說這麼多,激蹦亂跳的心終於漸穩,她潤潤唇瓣,朝他又是一笑,而這次笑得雖靦腆,卻柔和了些。
  
  姑娘家的臉蛋紅撲撲,眸中盈水,鼻翼微微緊張地歙張,芳唇似不自覺輕啟,鼻間吐吶的同時,小口亦隨著換氣……宮靜川如被下了定身咒,拿著圓玉,長目一瞬也不瞬地直望住她。
  
  活至現在,能讓他錯愕到完全無法響應的事似乎從未有過,但眼前正在發生的這件事,震得他腦中像被丟進一座大山,轟隆聲響,灰飛土揚,而後只剩餘音嗡嗡嗚嗚迴盪啊迴盪……
  
  「這是求親嗎?」
  
  彷彿過了許久,他聽到自己這樣問,那聲音聽起來有些遙遠、有點陌生,心裡不由得一驚,被震得全身發麻的五感終於慢慢泅回。
  
  夏曉清同樣震了震,眸心湛湛。
  
  說實話,在遞出一半的雙心玉時,她完全沒思及「求親」二字。
  
  在方瓏玥剃度之禮上,他表情前所未有的專注深沉,眉角、唇角刻劃出嚴峻之色,在那當下,她其實很想去握他的手。
  
  贈他雙心玉,並非求親,而是單純想讓他知道,他追了這麼遠,談了那樣多,或者勸過、求過,那姑娘誠心向佛不能響應他的情,但……有人是喜愛他,很為他傾心的。
  
  「我不是……」她突然間啞口無言。
  
  說是未想到求親一事,但她明明很貪,一股腦兒跌進去,不知羞恥渴望著與他相近相親,是這樣的思量和衝動下,她才將定情玉珮相贈,不是嗎?既然立意如此,此時又該如何辯解?「倘若是呢?宮爺意下如何?」她真把一輩子的膽氣全數用盡了,努力持平的聲嗓仍掩不去細細的顫抖。
  
  宮靜川面龐一凜,目中掠過無數東西,震驚、錯愕、迷惘、不解、猜疑……最後全化作困擾。
  
  他感到困擾。
  
  深重的困擾。
  
  他並不掩飾,又或者事發突然,殺得他措手不及,因而不及掩藏。
  
  夏曉清能看出此時他眉目間的神色——
  
  她讓他感到困擾。
  
  一股火辣辣的無形力道猛地搧上頰面,她的臉瞬間熱到發痛,雙眸亦熱,有些太軟弱的東西來勢洶洶,威肋要湧出來,但不行,不可以的。
  
  她咬牙死命忍淚。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終於出聲,低啞道——
  
  「多謝姑娘錯愛,但我其實並無你以為的那樣好。」他盯著她的頭頂心,似歎非歎。「那天在『靜慈庵』外的樹下,我說與你聽之事,有些緊要地方皆被我刻意略過,你若是全盤知曉,就不會說我好……其實……當年我二弟羽飛之死,我想我必須傷起責任。」
  
  一愣,她怔怔抬起眉睫,見他嘴角微勾,困擾之色仍淡淡布在他眼底。
  
  她心房明明刺疼,卻挪不開眸光。
  
  他聲音幽邈,繼而道:「你以為我善待旁人,其實不是的……瓏玥是我從小指腹為婚的妻子,她五歲被帶來『松遼宮家』,那樣嬌美可愛,那樣粉雕玉琢,我是一見她就喜歡她的,老早認定她是我的人、我的妻……」薄唇又是一扯。「所以你能想像得出嗎?當我得知她喜愛的是羽飛,不是我,想托付一生、結成連理的人是羽飛,不是我,我有年憤怒嗎?」
  
  她渾身一顫,張唇無語。
  
  「曉清……」
  
  他忽而喚她,不再是「夏姑娘」,或「曉清姑娘」,而是低低柔柔喚她的名字。夏曉清氣息忽而深濃,熱氣再次往眼眶沖,身子抖得更厲害,而神魂彷彿全交托給他,帶他吸引,怔怔聽他又道——
  
  「我也會嫉妒,也會憎怕,即便對方是我親手足,我怕他奪走我該擁有的東西,怕他總不費吹灰之力就贏得所有人喜愛,怕他讓我對他既愛又恨……恨他瞞著我與瓏玥好在一塊兒,甚至讓她懷了身孕,讓我只能妥協,不能力爭。」
  
  身……身孕?
  
  夏曉清整個傻住,下意識緊緊掐住自己留下的那方羊脂雙心玉。
  
  「瓏玥有身孕,那……那孩子呢?她削髮入佛門,孩子呢?孩子怎麼辦?」
  
  男人深深看她,又是幽幽渺渺一笑。
  
  「孩子……我那時簡直氣瘋了,爹和娘雖也氣羽飛胡來,但畢竟瓏玥懷的確實是宮家的血脈,再如何氣惱,最終還是歡喜宮家能開枝散葉……我對羽飛說,倘是要我消了這口怒氣,那也不難,當初宮、方兩家的指腹為婚,是要將方夫人肚裡的孩子指給宮家下一任主爺,只要他夠強、更有手段,能將我手中經營起來的幾家大商贏過去,那我甘拜下風,奉他為下一任宮家主爺,自然,瓏玥也歸給他,我絕無異議。
  
  「曉清,我就是這樣恨,就是要磨他、刁難他,但羽飛……他實在不是做生竟的料子,對這一行當一竅不通,他習武,練得一身好武藝,但要他坐下來安分看賬冊、打算盤,簡直比要他的命還狠,你說我這招毒不毒辣?」
  
  「……宮二爺就跟……跟明玉一樣。」她忽而輕喃。
  
  他咧嘴笑。「是啊,明玉跟羽飛還真有幾分相似。」眼神淡淡、淡淡一斂。「……但羽飛始終不肯服軟,當他願去學習生意場上的事務,即便是他不擅長、不熟悉的事,他也能咬牙撐持,一項、一項學好……我看在眼裡,其實已心軟,卻還是不願讓他好過……」
  
  他抿唇沉默,面龐暗淡,沉吟片刻終才啟聲。
  
  「那一趟,羽飛跟爹一起出遠門,爹知我發惱,但還是幫襯他多些,他們在年關前想過北嶺,到山的另一邊訪一位住在漠北的商家,順道探勘幾座井鹽出量的狀況……那一日風雪驟劇,北嶺上山路崎嶇難行,進退失據,宮家車馬隊在過山嶺時半數以上被狂風掃翻,一輛馬車墜進山谷,我爹、羽飛……還有駕馬的車伕……全掉進北嶺谷底。
  
  「消息傳回宮家時,瓏玥當時已懷胎七月,她不哭不鬧,乍見下似是無事,後來身子養至足月,孩子生下來竟成死胎。」
  
  夏曉清倒抽一口寒氣。
  
  宮靜川勾唇又笑。「瞧,我發一次火,鬧出這麼一場,竟要賠上這些人的命,把瓏玥的一生也毀了,你還認為我好嗎?」
  
  當他笑笑地說出這些話,那力道真要鑽透她的心。
  
  「所以你……」喉嚨困難地吞咽。「你還會一直等著瓏玥姑娘嗎?」
  
  「我說過,我會一直照顧她。」
  
  她點點頭。
  
  此時,那塊被她送出的雙心玉徐徐遞回眼前,她垂眸看著,眼裡又溫燙溫燙,男人略沉啞的嗓音對著她頭頂心響起——
  
  「曉清,我除了打理好『松遼宮家』的生意,帶大兩個妹子,盡力彌補當年自己所造成的傷害,其他的事,我已不多想……」他的手指是蜜色的,被羊脂玉一襯尤其好看。「我中意你,是看中你的才幹,你若肯來幫我,帶著你的娘親隨我回北方,你原先所顧慮的那些事,我會臂你承擔,但……這塊玉珮不該給我。除了對瓏玥,我從未想過婚配之事……我把它還給你。」
  
  她終於伸手去接。
   


第十五章

  頭一直低低的,她將玉取回,重新與另一半的玉嵌合,完整的雙心玉再次回到她手裡。說不出的滋味,眼淚到底壓不住了,一顆顆不住地掉。
  
  宮靜川見她襟口被墜淚濡濕,一驚,然後沉甸甸的氣就這樣堵在心間。
  
  他不知自己做錯什麼,但……就是有做錯事的罪惡感。
  
  「你……你莫哭……」抓起闊袖想為她拭淚,甫靠近,她嚇得後提一小步。
  
  「我沒哭……沒哭……」夏曉清握成小拳的手好快地揉眼,然後再攤開手心招去頰面濕意。
  
  她吸吸鼻子,柳眉略揚,朝他笑了。「宮爺所說的,我都明白,你願意對我說那些事,我……我很歡喜……」她又笑,剛揭掉的水光又在眸中瀲灩,頰膚紅暖。「宮爺說自己不好,可聽了這麼多,你在我心裡,依舊是很好的。」
  
  宮靜川張張嘴欲言語,竟說不出話。
  
  他看她看得出神,她如兩汪清池的眼、她輕郁的眉睫、她秀巧微紅的鼻尖、她溫潤微濕的頰面……腦中忽地起風亂刮,思緒盡亂,只知自己惹她哭了,他並未欺她、辱她、害她、凶她,卻讓她這樣難過……
  
  「贈玉一舉,是我太過衝動,讓宮爺困擾……還有求親……」她眸珠溜向一邊,巧肩微聳,秀雅臉上竟出現耍賴表情。「我說著,玩故意鬧你的……你、你別往心裡去。」
  
  她哪裡鬧著玩?!
  
  她適才贈玉、求親時,明明那樣認真鄭重!
  
  見她耍賴船想混過去,按理,宮靜川應該從善如流順著她的話揭過,卻不知壓在胸中的悶氣為何越來越沉。
  
  「你——」
  
  「小姐,咱們該回去了!果兒今兒個守著小院,回去晚了,她又要罵人的!」大智去而復返。
  
  傻大個一見站在桑陌上的夏曉清,不管青紅皂白直直奔過來,張聲便喊,讓同樣久候主子不到、跟著一起折回的安丹想制止都來不及。
  
  「好。」夏曉清笑笑響應,旋身迎了過去。
  
  宮靜川隨著跨出一步,單袖揚起,一頓,到底沒去抓住她的手。
  
  他看著她頭也不回走掉,那個高大憨傻的青年跟在她身邊又說又比,直催她快些,她只是好脾氣地說話,最後被拉著跑也沒拒絕。
  
  應該就這樣了……她說她能明白,他若拉住她不放,還能對她說什麼?
  
  沒錯,就是這樣了。
  
  什麼贈玉、求親,說清楚後自然無事,他和她之間——無事。尋常。
  
  「爺……您臉怎麼……紅了!」安丹湊近過來,再抬頭望望天。「這日陽沒這麼毒啊,而且還有樹蔭呢,不可能曬成這德行……唔,爺,您、您這會兒臉紅,究竟是做了什麼?」莫不是……該不會……啊啊啊——難怪夏家小姐要害羞跑掉!
  
  「我什麼都沒做!」冷冷拋出一句。
  
  他陡地用袖,舉步就走,絕不讓小廝瞧見他「後知後學」才開始發燙的臉龐。
  
  「清姊,原來製作傢俱的木頭有這麼多種啊!黃花梨、鐵力木、烏木、柚木、榆木、槐木、櫸木、楠木……欸,光數頭都暈了,你怎還分得出來?」十二歲小姑娘的聲嗓嬌嬌脆脆,語調高低揚伏,滿是崇拜。
  
  「覺得有意思,久而久之也就記住了。其實還不只這些,但慢慢看、慢慢學,這些東西啊,學一輩子也學不完,不過能自得其樂便好。」
  
  聽到女子細柔的聲音,躲在「綺雲園」迴廊轉角的宮靜川徐徐吐出一口氣。
  
  他還以為她不會來。
  
  但宮家派去的馬車仍接到人,讓他不由自子又跑來聽壁腳。
  
  一大一小說了會兒關於木質、用材的事,小的突然冒出一問——
  
  「清姊,咱們要回北方了,大哥說,他希望你跟著咱們,你把你家阿娘、大智、果兒全帶上,就一道走吧,好不好?」
  
  宮靜川原本背靠牆面,一聽這話,手中烏木杖一撐,站直了,兩耳也豎直。
  
  小姑娘因沒即刻得到答覆,開始施展不入流卻頗實用的糾纏大法——
  
  「好啦好啦好啦——清姊,好啦,跟咱們走啦!你來嘛來嘛,好不好好不好嘛?你不來,咱們見不了面,你都不想我和澄心嗎?還有臭大哥,他那樣中意你,你捨得拋下他嗎?偷偷告訴你喔,那天你病倒,大哥可緊張了,他真的很中竟你。你來跟我們玩,不要留在夏家啦……唔,快說好,你不說,我和澄心就、就一直巴著,讓你哪兒都不能去!」
  
  迴廊轉角處,宮家丫鬟如意一個過門,險些撞上杵在那兒的一道影。
  
  「嗚!」她打算尖叫的嘴被摀住,就算嚇到快暈倒,她訓練有素,手裡的托盤仍緊緊扣住,絕不讓上頭的蓋杯溢出半滴清茶。
  
  然後,摀嘴的大手放下了,她瞠圓眼,看著她家主爺硬生生將托盤「搶」了去,接著給了她一記「哪兒涼快哪兒去,有事主子服其勞」的眼神。
  
  事情都到這分上,她小小一個丫鬟當然奉命「涼快」去了。
  
  宮靜川取得入「綺雲園」的理由,拄著手杖,徐慢走過一小段迴廊。
  
  園內,一大兩小的姑娘應是已聽到他刻竟弄出的聲響,當他現身時,三雙水靈靈的眸子瞧著他,不含訝異,就只是直勾勾盯住他。
  
  而他眼前所見的,實教他啼笑皆非——
  
  那個大姑娘猶然端坐在石椅上,她右邊的小姑娘像只戀母的猴兒般攀附在她背上,另一位更稚齡的小小姑娘不知何時賴進她懷裡,雙腿圈她素腰,兩手勾她玉頸,緊緊、緊緊巴住。
  
  她又成了主心骨,被人牢牢圈抱著、倚靠著。
  
  「你們倆幹什麼?」他清清喉嚨輕斥,俊龐倒無嚴峻之色。
  
  「那、那你又來幹什麼?」明玉擰眉瞇眸,然後慢吞吞從那小片纖秀柔弱的香背滑下,一直瞪著她的臭大哥。「無惑說了,你今兒個要跟那個矮矮胖胖又黑黑的吳知府狂街游河道,怎還不出門?」
  
  澄心見小姊姊滑開了,卻仍舊不動,雙手雙腳依舊牢牢巴著人,但小臉倒是一撇,兩隻晶晶水眸以同樣充滿疑惑的眼神掃向那位大哥。
  
  宮靜川假咳了咳,清清喉嚨。
  
  「吳知府之約在午後,現下是午前,我沒必要這麼早赴約。」晃了一下手中托盤。「……遇到如意丫頭,她很忙,忙到昏天黑地、分身乏術……」又咳兩聲。「我替她把茶送來。」
  
  夏曉清一見到他,心裡狂鬧,費了好些力氣才掌穩表情。
  
  她朝他淡淡揚唇,當作是招呼。
  
  明玉向來機靈,瞧瞧自家大哥莫名算妙現身……什麼幫丫鬟端茶盤?
  
  哼哼,她宮明玉何許人也?這種兩下輕易就識破機關的事要能蒙了她的眼,那她也甭混了!她這個臭大哥啊,根本無所不用其極,只為擠進她們三個大小姑娘家的「小圈子」。
  
  然後,她再去瞧瞧清姊的眉眼神態,欸……說到底,只能歎氣啊……欸欸……要是清姊別這樣淡然,淡然到幾近刻意,也別這樣毫無芥蒂地淺笑,笑到讓她小心肝刺刺麻麻、酸軟酸疼不自在,她或許就信了她,信她跟臭大哥之間那是小蔥拌豆腐,一青又二白,清清又白白。
  
  她哼了臭大哥一聲,拉拉蜷在清姊懷裡的小小姑娘,道:「澄心,咱們先把木塊搬到房裡放,要不然桌上東西太多,等會兒還得理帳打算盤,小小桌子擺不下這麼多玩意兒。」說著,她把夏曉清今兒個送給她們倆的數十種小木塊收進大木盒內。
  
  小澄心見小姊姊動作,遲疑了會兒,最後還是退出夏曉清的暖懷,挨過去與明玉一塊兒收拾那些四散的小木塊。
  
  「走嘍走嘍!」她吆喝著麼妹,忽對神情怔然的大姑娘道:「清姊,咱倆等會兒就回來,很快的,你撐著點兒啊,別受不住就走掉了。」言下之意很有貶損臭大哥的意味。
  
  「明玉、澄心,你們……」別走啊!夏曉清眉間波動,手微地攥緊,又想,遲早是要對上他的,心裡一歎,手也放鬆了。
  
  石桌桌面在首夏晨光中映出淡淡紫光。
  
  前些天,園丁按主人家意思,將兩棵槐樹移植過來,那方位恰可擋去巳時、午時高昇的日陽,讓總愛賴在園子裡的大小姑娘能得一方舒涼。
  
  此時桌面擠得很,擱著筆,擺著硯台,一小迭藍皮本子,尚橫著一把紅珠黃木老算盤,宮靜川遂將托盤擱在石凳上,再擱下手杖。他落坐,取茶給她,自個兒也端了一杯。
  
  「謝謝宮爺。」
  
  夏曉清接過白瓷蓋杯時,心頭螫疼一下,他的指映在潤透杯具上,很像那一日他提回羊脂雙心玉的景象。
  
  宮靜川似也聯想到,峻目極快掃了她一眼,見她眉心淺淡,潔白襦衣搭著水青色夏衫,青絲婉約輕散,整個人就是……溫溫淡淡,彷彿與他在桑陌上的那些事,僅是他無聊發想的一夢,從來不存在。
  
  他暗自深吸口氣,不知因何,有些不痛快。
  
  「你給明玉、澄心帶什麼來?」揭動杯蓋,也不喝,他雙目直盯她。
  
  夏曉清笑了,輕柔道:「就一些小木頭塊,都是不同的木質,前陣子跟她們提過,今兒個想到,便一起帶過來。」
  
  你說自己性情偏沉、無趣,我恰是喜愛這般制性情的人。
  
  我很喜歡這樣的人……
  
  喜歡這樣的你……
  
  她唇瓣一張一合輕掀,說的與他腦中浮現的話全然無關,他面皮竟竄熱,這「後知後學」的臉熱從桑林坡回來後就時不時發作。
  
  硬是甩掉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他嗓聲微沉。「那些……瞧起來不單單隻是木頭塊。」適才迅速瞥過,每一小塊形狀各異,似可拼接成形。
  
  「嗯……」她螓首輕頷。「木塊上做有各式各樣的卯榫接頭,明榫、暗榫、長短榫、扎榫、插肩榫、粽角榫等等,可任意拼接,很好玩的。」
  
  「我想她們倆有本事玩出很多花樣。」口氣似歎。
  
  聞言,她揚睫朝他笑,見他嘴角滲暖,隱隱現出單邊的笑渦,她又斂下眉睫。
  
  啜飲兩口清茶,她道:「宮爺,我這次來,是想辭去這裡的事。」
  
  宮靜川一怔。「為什麼?」難道是因那只雙心玉……
  
  怕他真要誤解到「其他事」上頭,她語氣微促,忙解釋。「我娘這陣子精神時好時壞,前天夜裡有些發熱,昨晚才穩下,我想多在她身旁照看……再有,宮爺即將帶明玉、澄心啟程回北方,到那時也用不著我了,所以就覺得,乾脆現下把事辭了。」
  
  也就是說,「跟他走、到他底下做事」的那個提議,她仍不願意。
  
  他放下蓋杯,沉住突如算來的躁動,靜了會兒才道:「晚些馬車送你進城,我讓人請老大夫隨你回去,再替你娘親號號脈。」
  
  大恩不言謝。與他相識以來,她明裡、暗裡受過他幾次援手,實無以為報。最後她只是捧著茶,「嗯……」地低應一聲。
  
  沉靜氛圍持續片刻。
  
  宮靜川打破沉默道:「之後若遇上什麼事,也可來這兒求助,我會留些人手在此,聽邢叔調度。」
  
  她再次抬頭,神情怔忡,眼前那張黑髮鬆散束於背後的面龐如此清俊,他目中深沉,眉宇間卻濡染擔憂之色,似極力收斂了,但掩得不夠乾淨。
  
  這個人啊,婉拒她的求親,卻還是擔憂她,怕她受委屈嗎?
  
  霎時間,方寸間那團疼痛緩緩化開,化成一水溫潤的纏綿。她動心了,表白了,被拒了,得不到……到最後,卻似得到一些不太一樣的東西。
  
  「嗯。」她微微牽唇,望著他,眸心溫柔。
  
  「你……」喉結蠕動,宮靜川竟覺莫名地口乾舌燥,他端起茶牛飲,一口氣喝光。「你有沒有話要說?」
  
  對他說嗎?夏曉清眨眨眼。
  
  對我說。他內心補了一句。
  
  她想了想,秀眉陡揚,道:「宮爺回北方,倘是要再替明玉和澄心請教授算術以及管帳的先生,可得先跟那位先生談過,請先生別把明玉逼得太過,一次教會一個小技巧,專注一件事,慢慢學,她會學好的,如此一來,她自個兒快活,也就願意持續學……至於澄心,教法得多變,她是塊璞玉,宮爺要——欸……」她驀地笑出,笑容靦腆。「其實也不用我多說,宮爺肯定會好好栽培她的。」說完,喝茶。
  
  「然後?」
  
  「……什麼?」
  
  「你還有其他話要說嗎?」確認。
  
  被問話的姑娘再次想了想,最後搖搖頭。
  
  「你想說的就剛才那些?」再次確認。
  
  這次姑娘不需再想,很乾脆地點點頭。
  
  「那……喝茶!」灌完原本屬於明玉的那杯,將空杯擱回托盤後,他再搶澄心的那杯。
  
  也不知怎麼回事,他表情突然小小肅冷起來,下顎還繃繃的,像被誰惹惱。
  
  「好,喝茶。」夏曉清指捻鑲在杯蓋上的翠玉珠,揭蓋,虜誠又啜一口。
  
  初夏溫陽被槐樹葉子篩落下來,丁丁點點,融進風裡又似流金。
  
  身邊有他。
  
  兩人隔著小小一方石桌對坐,離得這樣近。
  
  她珍惜此時此刻此景,也珍惜這樣的情,他對她的眷顧之情,還有她對他的傾慕之情……
  
  她願,捧在手中的這杯茶,能再喝得慢些、久些。
  
  她願,一直記住這一刻,一直不忘此時情懷……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4-17 07:42 PM

本帖最後由 carolinecc 於 2012-4-17 10:56 PM 編輯

第十六章

  四個月後
  
  慶陽城內的神算李半仙鐵口直斷,說今兒個是這一季秋裡最好的大吉日,開張大吉,破土大吉,安宅大吉,做啥都大吉,婚嫁肯定也大吉。
  
  於是在這黃道大吉日,城東的夏商家有女出嫁。
  
  聽說婚事決定得甚是匆促,畢竟得趕在女方長輩過世百日內完婚。
  
  跟著又聽說,這男方家裡也是大商,姓朱,鄰具永安城半數以上的地都是他提供朱家的,不僅從商,還是個扎紮實實的大地子呢!這位朱家商據說因生意上的事來訪慶陽,與夏家大爺、二爺相談甚歡,後來不意間見到了夏家小姐,整個人就懵了,中意得不得了,都愛進骨子裡去。
  
  「是說,這夏家小姐的親娘是什麼時候去世的?」
  
  「兩個月前吧。咱有親戚在夏家灶房做事,說是剛入秋不久,天候一轉冷,那位姨夫人身子本就不安泰,一下子著了涼,咳得是一塌糊塗,接著又高燒不退,他們家小姐天天往灶房裡親顧湯藥,也沒能救回……咦?這位小哥,咱瞧你不像本地人,怎對夏家小姐有興趣了?」挽著菜藍的大嬸定睛瞧人。
  
  見送親隊伍吹吹打打當街而過,慶陽城的百姓們自發地退在一旁,人挨著人,隨便起個頭就能聊話,於是邊瞧熱鬧邊嚼舌根。
  
  被喊了聲「小哥」的少年咧嘴露白牙,笑得六畜興旺、牲畜無害。
  
  「哎呀,咱是本地人啊!只是家住城外,城裡的事知道得自然少了。至於夏家小姐……欸,算了算了,人家裡大商對大商,門當戶對,嫁得好也就好了!」
  
  「門當戶對是好,只是……欸,可惜一朵鮮紅插牛糞,嫩草要被老牛啃。」
  
  「喲,聽大嬸您這麼說,當中還有隱情?」少年很有求知慾望。
  
  「可不是?那位姓朱的大商主、大地主都六十年歲的人了,夏家小姐嫁過去是當填房,雖是正妻,人家家裡可還有二房、三房、四房、五房,再加上各房生下的少爺們、千命們,半數以上年紀全大過這位夏家小姐,嘖嘖嘖,根本是龍潭虎穴,咱就不信日子能過得年舒心啊!」
  
  又聊幾句,待送親隊伍走過,大嬸挽著菜籃往豬肉舖去。
  
  少年則走回靜佇在他身後不遠處的男子身側,表情有些苦,語調帶哭音。
  
  「爺,您聽見了吧?唔……還好咱們早早跟船貨幫一塊兒混,混成一家親了,自己人,好辦事呀!不然的話,若真讓夏家喜轎抬進永安城朱家大門,拜了堂、成了親,到那時您想哭都……都……呃,不,是咱想哭都沒眼淚可流了。」
  
  那身形頎長的男子並不答話,薄唇抿成凜冽的一線。
  
  那雙深幽幽的眼甚至瞧也沒瞧「哀號」的少年一眼,只管盯著剛走遠的送親隊伍,他面無表情,闊袖中的雙手卻已發狠收緊……
  
  出慶陽城往永安城去,走水路會省時許多。
  
  夏曉清寧願棄水路,改走陸路,能拖就盡量拖延,但事到如今,她能做的都做,能賭的都賭上,許多事已非她能掌控。
  
  連人帶轎被扛上長舟,眼淚像在娘親走後的這兩個月裡哭乾了,神魂沉得極深,覺得把自個兒藏在那個地方,便不會痛到不能忍受。
  
  嫁人了呢。
  
  頭罩喜帕下,什麼也瞧不見,什麼也不想瞧,她彷彿與世隔絕,連思緒都沉潛,只有指悄悄在動,下意識撫著大紅衣上的細膩紋路,撫啊撫的,隔著嫁衣撫上墜在胸前那塊雙心玉。
  
  答應上朱家的花轎後,她更常想起那男人,她想將情托付,只是他想從她身上要的,卻從來不關男女間的情。
  
  舟只原本平穩滑行,突然一慢。
  
  外頭雜七雜八的聲響紛紛傳出,有人嚷嚷,有人吹嗩吶、敲鑼鼓。
  
  她勉強寧神,恍惚聽著,似是因今兒個是大大的黃道吉日,除她之外,尚有兩戶人家同時嫁閨女,全都走水路送親,碼頭外的舟船堵在一塊兒,還得誰讓著誰先出船。
  
  她微微一笑,覺得這個大好日子裡,至少還有別的姑娘歡喜出嫁。
  
  好累……似是許久未合睫入夢……
  
  她頭一歪,鳳冠抵著轎壁,疲倦地閉起雙眸。
  
  ……應該能睡會兒了,娘和爹在一起,果兒和大智也脫險了,她或者可以睡會兒,暫放心中事,什麼都不想,而那些該想的事,等睡醒再去想啊……
  
  她當真睡去,黑夢將她沉沉勾在神魂深處,然後她忽地驚醒,坐直身子,是因有人再次扛動轎子,將她震醒過來。
  
  已經到了嗎?
  
  但外邊卻靜得出奇。
  
  然後是她所乘坐的轎子,它突然一竄一伏,似被人從這一船忽地扛至另一船,待她穩住身子回過神,想撩開喜帕往外一探究竟時,轎子倒是被穩穩放落,讓她心頭又是一驚。
  
  她記得伴她出嫁的媒婆姓王,遂輕聲喚:「王婆……」無人應聲。
  
  她再喚:「王婆?」外頭依然靜謐謐。
  
  心裡納悶得緊,她正欲拉掉喜帕,有人卻已一把撩開轎簾,在她尚不及回應時,連同她頭上的帕子一併揭掉。
  
  嚇!
  
  一見眼前人,她整個人,裡裡外外,上上下下,從心魂到軀體,全然僵化。
  
  她眸光怔怔然又定定然,一瞬也不瞬地直望他,然後是如釋重負,然後是無邊的思情,然後是既想哭又想笑,然後種種感覺與情感交錯衝擊,最後只能這樣面無表情望著他,無法說話。
  
  「你在幹什麼?」
  
  男人質問的聲音淡淡然,語調卻好冷、好硬,眉目冷峻,恨不得將她大卸八塊再吞噬入腹似的。然,聽進她耳裡啊,卻是這樣、這樣好聽。
  
  「我在嫁人。」她本能答話,沒料到這般的答覆會惹得眼前男人加倍火大,發狠的森目幾要瞪穿她。
  
  他真的生氣了。
  
  薄而好看的唇繃緊程度猶如滿弓的弦,他沉默不語,冷森目光靜靜在她五官上盤旋,他此時模樣如此無情,對她無情。
  
  「當初退回你的定情玉珮,不是要你作賤自己,去嫁一個六十年歲的老頭。」
  
  她一樣淡然,輕聲道:「我不是作賤自己,這樣做,對大伙兒都好……我也只能這麼辦。」
  
  「你可以求援。」死瞪她,真想將她瞪穿似的。「我說過,倘有什麼事,你可以來竹林大宅求助,你也應承了,結果呢?你竟要把自己嫁掉?」不知是否怒至極處,他一掌扯住她的大紅喜袖,驀地將她拖到轎外。
  
  她一看,人竟是在他的舫船上,連人帶轎被送進樓型船艙中。
  
  「我有。」她眸線平落在他胸口。「娘去世後安葬,嫡母和大哥說我都二十有一,早該嫁人……我不想嫁,想帶果兒和大智出夏家,他們說,若我不嫁,娘的墳也別想安生……」眉心微起波瀾,語氣仍持平。「那一日,我被軟禁在小跨院裡,果兒被家裡的二爺召了去,最後是大智帶著飽受驚嚇的她逃回來,她臉上挨了摑,衣裙凌亂,襟口都被撕破了,幸好大智偷偷跟去,幸好……要不然……」眸一閉,彷彿當日那驚懼尚在胸臆間沖撞。
  
  她一手探進袖底,措出一隻小匣,打開匣蓋,裡邊有十來顆指甲大的紅藥丸。
  
  「什麼東西?」他又擰眉,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家裡一位老僕為了幫我,托人輾轉從『飛霞樓』拿到的迷藥……藥力很好,我之前試吃一顆,睡後便不醒人事,一點感覺也沒有……」
  
  一聽「飛霞樓」,宮靜川雙目細瞇,那樓中經營的生意盡與男女之事息息相關,在江南一帶名號響亮。至於她手中的迷藥……等等……
  
  腦中,一道銳光疾閃而過!
  
  他突然抓住她的腕,力道仍在控制內,但卻把她手中那匣子藥全弄翻。
  
  「宮爺——」夏曉清欲彎身去撿,偏讓他牢牢扯在身邊。
  
  「什麼睡後便不醒人事,一點感覺也沒……」他語氣變得很危險,靜到教人打從心底發寒。「你的迷藥不是用在朱老爺身上,而是打算把自己迷暈了,然後躺著任人糟蹋,屆時丁點感覺也沒,是嗎?夏曉清,她可應付得真好啊!」
  
  她像要哭了,眸底紅紅,卻猶自強忍。「宮爺放開我。」
  
  這個混……不!該罵的不是她,是他的錯。
  
  他不該僅是嘴上說說,說自己能幫她。
  
  相到時候雖不多,卻深知彼此,他既知她性情柔韌,又傲又倔,要她主動求援,無疑是緣木求魚,此次若非牽扯到大智和果兒,她最後怕也是忍氣吞聲挨過去,打落門牙和血吞。
  
  所以,當行則行,不必跟她多說!
  
  他大袖一揮,再次摘掉她的鳳冠,而且還沒打算收手,直接攻取她那件頗厚重的大紅嫁衣,「啪——」—聲扯掉她的霞帔。
  
  「你……幹什麼?!放開——」夏曉清臉色一陣白、一陣紅,沒被握住的那一手用力想掰開他扣在她腕上的五指。
  
  她髮絲散亂,才兩、三下功夫,嫁衣已被扒得僅剩當作中衣穿的紅襦,再脫下去的話,貼身小衣和綢褲真要露出來見人了。
  
  原是使勁兒掙扎,誰知男人突然放開她,她一愣,張大雙眸,微啟的唇細細喘息。跟著,就見他抓起架上一件墨色輕裘,罩住她的身,在她顎下系妥帶子,將她包得幾乎密不透風,只允她露出一張妝容。
  
  「跟我走。」他沉聲命令,拉著她就走。
  
  「等等!你……你……啊!」她不禁輕呼,因般艙內本就不如何寬敞,此時抬進一架大花轎,地方更小了些,那頂鳳冠擋在他經過之處,他竟大腳一踢,直直將鳳冠踹出簾外,咚一響落進水裡。
  
  他把她拉出船艙。
  
  一見他們倆現身,守在船首的安丹趕緊撇開臉,端正站好。
  
  舫船早已泊岸,夏曉清這時才發覺除他倆以外,尚有安丹、邢叔在船上,而且岸上還有他的人手,正備著車馬相候。
  
  她滿面通紅,想到適才跟他的爭執,肯定是被其他人聽得一清二楚。
  
  「你到底帶我去哪裡?」她問,才掙了一下便覺他大掌收攏,牢牢握住她的手。悄歎了口氣,她在眾目睽睽下只好跟他走。
  
  下船,改乘馬車。
  
  當兩匹馬兒拉動車子往前,他終於開尊口,冷幽幽道:「為來為去,只為你娘親那個遺願,不是嗎?為了能讓你阿娘葬在你爹身側,你什麼刁難都能忍,什麼事都肯做,既是如此,何不隨我盜一次墓?」
  
  嗄?!
  
  他想……幹什麼?!
  
  她大駭。驚住。隱隱約約卻已猜出他的意圖。
  
  按理,要幹「盜墓」這種勾當,最好選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
  
  但他宮大爺偏偏反其道而行。
  
  夏家祖墳地位在慶陽城外一個小山坳,背山面谷,谷底有溪如玉帶,風水頗美。此時天光正盛,秋陽高照,夏曉清不知自己是如何走下馬車,只曉得回過神後,人已來到祖墳地,立在娘親與爹的墳頭前,手裡握有一根鍬具……唔,誰塞進她手裡的呢?
  
  一早睜開眼,到現下也不過才幾個時辰,她的心緒已大起大落、忽悲忽喜了好幾番,實未料及。
  
  她略倉皇地抬起頭,覺得映入眼中的景象詭譎得很。
  
  她眼前除了宮靜川,還有隨馬伕一塊兒來的安丹,還有他那幾位早已等在這兒的手下,還有一位身著玄服、作道士打扮的中年男子,那人唇上與顎下蓄胡,長眉長目,面龐清濯,當真有幾分仙味。
  
  「宮爺,此地結界貧道已盡數淨清,可能會沖煞到的人事物業已排除,午時已到,今日這個時辰最佳,算是今年黃道大吉日裡的最大吉時,破土遷葬一切都吉。請。」最後一個「請」字是對夏曉清說的。
  
   

第十七章

  曉清登時有些頭昏。
  
  ……請?
  
  是請她幹什麼?
  
  「請小姐破土。」半仙道長再請。
  
  「先下手為強,你不敢嗎?」宮靜川淡淡問。
  
  聽到這話,她陡將眸光鎖住他,腦中從原先的一片空白,忽地騰竄出無數思緒——
  
  先下手為強。
  
  與其讓嫡母和夏家兩位爺作主,還不如由她掌控。
  
  由她下手,不僅動娘的墳,也動爹的墳,娘跟爹在一起,她會讓他們倆在一起,這是娘的執念,不知不學間也滲進她骨血裡,成為她此生必須做到的一事。
  
  她不敢動手嗎?
  
  不敢嗎?
  
  剖——
  
  她尚未想清楚自己究竟敢不敢,手已先有了動作。
  
  十指縮緊,她牢抓鍬具一插,破了墳頭的土。
  
  挖墳。
  
  一直挖、一直使勁兒地挖,淚水不知何時開始通出眸眶,一滴滴、一串串滴進土裡,是恨,是不捨,是怨,是憐惜,種種心緒風起雲湧,逼得她淚墜。
  
  然而啊,到底仍是個文弱姑娘家,沉重的勞動持續了一刻鐘,她細臂已覺酸軟,兩手的掌心既紅又腫,還磨破了皮。
  
  咬著牙,她繼續挖,淚沒止過,手中鍬具卻被宮靜川奪了去。
  
  「放開我!這是我娘和我爹的墳,你放開我!」
  
  阻她出嫁的是他,帶她來此的是他,始作俑者都是他、都是他啊……如今她都決意「盜墓」了,他憑什麼攔她?
  
  不顧眾人眼光,她不馴地掙紮起來,男人鐵掌穩穩抓住她,坐抱坐拖地將她帶開,讓其他人接替她未完之事。
  
  就見他微使一個眼色,五、六名壯漢遂手拿鍬具一起湧上,挖挖挖挖,再挖挖挖挖,她需費上十分勁的活兒,壯漢們幾是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擺平。
  
  他們全按半仙道長的指示動作,不一會兒工夫已起了新墳內的棺木,然後繼續再挖挖挖挖,挖開了那座舊墳,再按道長指示將舊墳裡肉身已腐盡的骨骸一根根撿進半人高的罈子裡,再在純白布團上用硃砂畫上人的五官,施法,持咒,封進壇中,最後再封壇成棺。
  
  目睹這一切,夏曉清忽地雙腿一軟,跪倒在草地上,眼淚不住、不住地掉。
  
  本以為再也流不出半滴淚,本以為將心收得好好的,藏在神魂深到的深處,一個無人能觸及的所在,沒想到還是痛,還要哭得這樣慘。
  
  身旁是溫暖的男性軀體,他貼得好近,原是一掌揪住她的手,而後單袖環上她輕顫的肩,這樣的慰藉之舉帶來太大的引誘,彷彿他是她最親最親的人,走進她心裡,滲進她神魂中……
  
  突然間,絲毫不能再忍,她「哇啊啊——」地痛哭出聲!
  
  她藕臂一攀,摟住他的頸項大哭起來。
  
  她哭得好用力,邊哭邊用力嗅聞那抹熟悉的紫檀香氣,邊哭邊用力將遞淚盡情灑在他頸側與胸前,然後用力地,洩出那股長久累積的滯緒……
    
  能哭出來,很好。
  
  當他揭掉她鳳冠上的喜帕,見到她的那一刻起,她響應他的表情和語調都是淡淡漠漠,像似怎樣都無所謂了,命運如何安排,她願乖乖低頭。
  
  他不要她認命。
  
  那不像當初大膽向他示情、求親於他的女子。
  
  他寧可她扎紮實實痛哭一場,也好過凡事憋在心裡。他要她現出真我,那些起伏跌宕的感情,喜怒與哀樂,在他面前無須隱藏。
  
  入夜。
  
  江南的竹林大宅內因今晚主爺的住進,迴廊上的一長溜燈籠全點上。
  
  一刻鐘前,已來投靠十多日的果兒在安丹的帶領下,沿著暈紅暈紅的一溜燈籠火,往主子的院落走去。
  
  抵讓那座隱匿卻寬敞的院子,果兒進了主屋前廳,端坐在廳上的主人家沒給她絲毫喘息機會,迎面而來就是成串的問話。
  
  一問接連一問,果兒原是小心翼翼答覆,但是啊但是,越答越氣憤,最後不再隱忍,把想說的、該說的、能說的與不方便說的話,一股腦兒全傾將出去,邊哽咽邊道——
  
  「……夏家二爺真那樣說的,他那天罵小姐,罵她是、是賤貨,是婊子生的小婊子,小姐說她已辭掉宮家的事,想專心照料姨夫人,他就那樣辱罵她……」吸吸鼻子,用力揭掉眼淚。
  
  「他還說了很多難聽的話,很多……反正就是很不好聽……」
  
  躊躇再躊躇,最後因主人家堅持,她不得不硬著頭皮說——
  
  「他們……他們逼小姐出嫁,嫁那個六十多歲的老色鬼,小姐一開始不肯的,嫡夫人就開罵了,說小姐那一陣子三天兩頭就被您接來這兒,早就……身子早就髒了、被玩爛了,還扮什麼矜持……」揉揉眼,眨掉淚霧。
  
  「小姐也不肯費唇舌解釋,只倔著脾氣,後來……後來……我出事了,小姐把身邊值錢的東西全塞給我,要大智帶我逃到這兒求援……小姐說……她的事,一切就聽天由命,倘是事情有變化,她能得救,那是她有福……若不能,那是她福薄,從此她認了命,就在永安朱家度此一生。」
  
  主子爺抿著唇,面容沉峻,聽小婢子費力壓下哭聲,帶著濃濃鼻音道——
  
  「宮大爺……我家小姐能賭的都賭上了,她把自個兒當作底注留在夏家,把自個兒作押了,要咱們逃,其實也是盼咱們給您報個信,就賭遠在北方的您能不能及時援手,能來,她歡喜,不能,她也無怨,小姐她……她就是這樣的人啊!總替別人想多了,卻不知要看顧自己……宮大爺,果兒感恩您,感恩您將咱們家小姐救回,果兒感恩您,果兒替您立長生牌,永生永貨供奉著,把您當神佛一樣拜……」
  
  結果小婢哭得一塌糊塗,激切得又是跪又是拜,主子爺不喜這樣的場面,闊袖一揮,讓身邊小廝將人請了出去。
  
  一刻鐘後。
  
  安丹將熱水、熱巾等物備上後,已被主子遣回去歇息。
  
  坐在前廳的一張花梨木圈椅上,宮靜川兩臂放鬆地擱著扶手,頸子微往後靠……那雙深邃長目輕輕掩起,像是奔波多日,今兒個又極是折騰,倦了,想合睫松神,靜靜睡些時候。
  
  此時分,佔用內房睡榻、不知自個兒到底昏睡多久的夏曉清將雙腳移至榻下,她套上鞋,慢吞吞走至前頭小廳,所見的景象正是如此。
  
  挨在內房通往小前廳的雕花門邊,她揉揉迷濛的眼,怔怔瞧他。
  
  這是他在竹林大宅是的寢房,她認得的。
  
  今日在夏家祖墳地幹出那麼一場,先是盜墓,在他的「唆使」之下,她大膽盜出爹和娘的白骨與棺槨,而後是遷葬——原來一切事他早有安排。連遷葬之所都已找好,就位在山坳上方的一塊小坡地,離夏家祖墳地並不遠。
  
  她哭倒在他懷裡。
  
  壓在心上的一方大石終於放落,連日來的緊繃心緒終得舒緩,回程路上,她沉沉睡去,宛若當日她嘗試那顆輾轉取得的迷藥,深夢無覺。
  
  而此時,她又在他的榻上醒來。
  
  她走過去,直直走至他身邊。
  
  他聽到她下榻時弄出的微響,聽到她輕淺的腳步聲,直到她近身,他才徐徐掀開墨睫,兩丸深瞳猶有厲色,但那抹峻厲並非針對她。
  
  夏曉清眸線往下挪去,見他鞋襪皆除,褲管捲起,兩隻勻淨有力的大腳丫子正浸在熱水裡,而左腿褲管捲得更高些,露出左膝,膝上捂著厚厚布巾。
  
  見他浸在水中的腳板動了動,作勢欲起,她二話不說,拉出擱在圈椅底下的一張跨腳凳,斂裙坐下,然後取來備在一旁的淨布,利落地為他拭淨雙腳。
  
  宮靜川擱在扶手上的十指悄悄收緊。
  
  捂著左膝的熱巾子滑落了,她接個正著,見他膝頭溫紅,有藥味淡淡散出,顯然熱敷前已上過藥,遂問:「還得再上藥嗎?」
  
  不用。
  
  但,他不知怎地鬼迷心竅,竟默默指了茶几上一隻長匣。
  
  夏曉清傾身去取,揭開後一陣藥香撲鼻,她挖了些膏藥先在手心搓溫,然後再敷上他的膝腿。
  
  結果就是他宮大爺真的很大爺,大大咧咧癱坐在圈椅裡,乾淨的右腳丫踩在一塊棉布上,乾淨的左腳丫卻擱在姑娘膝頭,因他左膝「需要」上藥,得把膏藥緩緩推揉開來,讓藥力從舒張的膚孔中完全滲進。
  
  她眉兒低低,專注手邊的事,他眉也低低,目光直落在她臉上、身上。
  
  她瘦了一大圈,下巴尖細,腰身不盈一握,洗淨妝華的臉膚白得有些病態,顯得眉睫別樣深濃,掩斂時,有種欲語還休的雅緻。她的手勁仍拿捏得極好,時重時輕,在穴位上頻頻施力,她的手……她的手……驀地,他挺坐起來,雙手同時輕扣她兩隻皓腕。
  
  他將她的手心翻正。
  
  夏曉清原是一愣,後見他眉峰微攏地察看那些「盜墓」造成的小傷,心裡不禁發燙,眼睛也熱燙熱燙。
  
  「已不打緊。」她笑笑道。比之今夜若進永安朱家必須要承受的,這一點點傷算得上什麼?
  
  「掌根到仍有些紅腫,這幾天安分些,別再施力。」聲調偏沉。
  
  ……她好像被瞪了。夏曉清垂下臉,咬唇抿著一抹笑,很聽話地點點頭。
  
  然後他鬆開她的手,她放下他的腿。
  
  他理著褲管,她靜靜退開兩步,靜靜屈膝跪地,跪在他面前。
  
  大恩不言謝。
  
  她欠他這樣多,拿什麼還?
  
  「你——」
  
  宮靜川話未及出口,跪在跟前的姑娘已一拜到底,對他磕了一個響頭。
  
  待她要再磕第二個頭時,他人已站在她前方,與她僅差半臂之距。
  
  「宮爺……」磕頭的地方被他占走,她沒辦法磕了,只得仰高臉看他。
  
  她又被瞪了。
  
  男人一把將她拉起,眉間抑郁,話中亦壓抑火氣。
  
  「別隨便跪人!」
  
  「我沒有,我只跪我娘和——」
  
  「我不是你阿娘!」
  
  「宮爺當然不是。」
  
  「那就別跪我!」
  
  「呃……」
  
  她怔忡望他,他直勾勾迎視。
  
  近近凝注彼此,不知他是否當真惱火,臉膚忽而變深。
  
  兩張臉離得過近了,夏曉清嗅到他的氣息,心裡鬧著,螓首又低低垂下。
  
  低頭一瞧,她淡淡揚唇,婉轉輕歎。
  
  「宮爺沒穿鞋就忙著把我揪起來,等廑欞雇譎棍輕彖禳」
  
  沒聽到聲音,她下意識再去瞧他,結果再一次被瞪,他用一種「這是誰造成的?!還敢歎氣?」的眼神回答她。
  
  她不知該如何回應,動了動被他握住的胳臂想退開,他卻突然道出一句——
  
  「跟我回『松遼宮家』。」
  
  忘了動,夏曉清定住身軀,雙眸如泓望著男人深邃的眉眼,他神情鄭重,唇抿作微繃的一線,靜靜等待她。
  
  他說,他中意她,看重她的才能。
  
  他還說,希望她為他所用,在他手底下辦事。
  
  他為她所做的,不是簡單的兩字「多謝」抑或磕頭大禮能報答,倘是她對他還有點用處,那那……這樣很好……
  
  「好。」她溫馴頷首。
  
  於是,鬧騰的心房緩緩漫開一抹酸軟,唇邊有了模糊的笑。
  
  他若要她,她就這樣「以身相許」,許給他,許給「松遼宮家」。
  
  【待續】 請看花蝶《凜凜佳人》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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